交友

    接下来是:“花街回廊绕曲折,

    纱扇轻举遮太阳。

    见九曲桥上红栏杆,

    湖心亭旁侧绿纱窗。

    小姐是

    她身靠栏杆观水面,

    见池中戏水有两鸳鸯。”

    这写的是莺莺小姐发话后,与红娘的绕过回廊,轻举团扇,上了九曲桥,到了湖心亭,闲倚栏杆,静看鸳鸯戏水。

    这几句唱来高低音翻滚,波澜起伏,行腔节奏分明,潇洒大方,描绘出一幅景移人动、寓动于静、优美生动的仕女意象。

    下面再唱莺莺小姐弹琴:“红娘是

    推开了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莺莺坐下按宫商。

    先抚一支《湘妃怨》,

    后弹一曲《凤求凰》,

    《思归引》弹出倍凄凉。”

    前几句唱得尤其灵动,红娘“推窗”、“摆案”、“焚香”、“脱囊”一口气唱完,中间不做半点停顿,一个活泼可爱、做事伶俐的小红娘跃然而出,令人不禁会心微笑;随后过门间奏一转,莺莺小姐坐下来抚琴,就对比得小姐格外端庄娴雅,贞静优美。

    红娘是心无牵挂,手脚利索,小姐是胸中积郁,张弦代语,她“先抚一支《湘妃怨》”,心情尚算平稳,只是流露出淡淡幽怨;“后弹一曲《凤求凰》”,这个时候情绪逐渐上来,嗓子亮开,音调逐字翻高上扬,凤求凰三字意味深长,展露出莺莺小姐追求如意良缘的强烈愿望;可是第三曲“《思归引》弹出倍凄凉”,这是她思绪回到现实,不禁悲从中来,又因缺少知音,无人理解她的凄凉,转而意兴阑珊,黯然生出归去之意。因此从第三曲唱着就逐渐低沉下来。

    这一节情绪上的变化跌宕起伏,正是全篇的精华高潮所在,极为难唱,功夫不到的弹词艺人,要么描摹不到位,要么感情强调太过,就会笨拙拖沓,矫揉造作,可是顾文君唱得真是自由洒脱,游刃有余,入情虽深,出情却极淡,外松内紧,情到深处愈显平淡,却极具感染力,令听到的人不禁也为之黯然神伤。

    这种雍容气度,也正是 “蒋调”被人赞誉为京剧中的“梅派”的原因。台下听众们此时真听得如痴如醉,整个大堂内鸦雀无声,只有台上的吴侬软语在悠然回荡,仿佛有一幅古典仕女画卷正在听众们眼前徐徐展开,他们都短暂的忘却了外间的一切,全身心的沉醉在了这幅优美生动的图景之中。

    这一段过后,便渐渐迎来尾声:“数曲瑶琴方已毕,

    见红日渐渐竟下山岗。

    高山流水知音少,

    抬起身躯意彷徨。

    小红娘.她历乱忙.

    瑶琴上了囊,

    炉内熄了香,

    香几摆侧旁,

    闭上绿纱窗,

    跟随小姐要转闺房。

    这叫长日夏凉风动水,

    凉风动水碧莲香,

    果然夏景不寻常。”

    顾文君唱到莺莺小姐抚琴完毕,黯然欲归,真是空虚惆怅,幽怨缠绵;跟着唱小红娘“上囊”、“熄香”、“收案”、“闭窗”,一气呵成,灵动脱俗,与此前四局正好连理呼应,又让听众们忆起伶俐可爱的小红娘,为这无忧无虑的活泼天真稍稍展颜;最后两句诗文乃是呼应开篇两句诗文的回文诗,悠悠长腔摇曳舒展,衔接处流畅中又见转折,“果然”二字轻轻衔上,后面恰是一句耐人寻味,令人无限唏嘘慨叹的“夏景不寻常”。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整个大堂里竟生生的安静了几十秒,听众们才从那种沉浸感中回神,顿时全场轰然,热闹叫好声与鼓掌声简直如同打雷一般,庭院的客人早都坐不住,围堵在门口往里面争相观望!

    魏老爷子听得身心皆醉,喝彩之声就不曾断过,周老板面如土色,慌得一口本地苏白都迸出来了:“这……这是啥格调?勿入调……勿入调,格种人勿配说书……”

    吴老板见他这样真是身心舒畅,悠悠然笑道:“老周,时代不同啦!你且试试去跟这些听众们说说,看他们听不听你的这些规矩。”

    周老板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

    吴老板还不解气,装模作样劝慰道:“不是我说你啊,老周,你这小农经济的封闭思想是要不得的呀!你别看我现在是撞上好运道了,可是话又说话来,就凭你这老思想,这运道就是摆你面前,你也是接不住的呀!”

    周老板怒目而视,“我呸!老吴你少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吴老板嘿嘿一笑,慢条斯理道:“人家顾老师可是说了,当初是先去了你那里应聘,结果你家门槛高,人家连个面试的机会都没得着,最后只好来我这里屈就呢。”

    周老板倒抽一口冷气,抱着胸口“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吴老板立刻跳脚:“姓周的,警告你别碰瓷啊!这招我也会啊!”也不甘示弱的捧住心口叫嚷起来。

    两人一边叫唤,一边四目怒瞪,跟斗乌鸡眼一样,竟好像比起谁叫得更大声来了。

    一旁听曲的魏老爷子额头青筋直冒,转过头来怒道:“闭嘴吧!你们两个老货给我适可而止啊!”

    两人一时讪讪,又互瞪一眼,各自哼了一声撇开头去。

    魏老爷子懒得搭理他们,收回视线重新听起曲来。这时顾文君第二支曲已唱完,接下来就要花钱才能听了。不过这种消费本就是共享经济,只要有人点,就人人都能听。点唱本上一支曲子单价都在一百左右,因此很有些客人是打着蹭听的主意来的。

    可是这会儿服务员把点唱本送上桌,许多客人便纷纷改弦更张,有的连点了几首不说,还有的为点什么曲目争得面红耳赤:

    “第一曲叫什么来着?《莺莺操琴》是吧?我还要听这个!”

    “你疯啦!花钱当然要听没听过的啊!”

    “《枫桥夜泊》怎么样?”

    “你去外面随便找个吃饭地儿,十家有八家唱这个!”

    “那我要听《钗头凤》!”

    “我是成年人都要!”

    “滚!”

    那边沙发座上,安云也在低头翻看点唱本,容玉轩却是向着台上呆望,越看越觉得对方宛若天人,如在云端,出尘脱俗,不由得看出了神。

    安云一抬眼正好看见他这幅模样,不禁挑了挑眉,调侃道:“怎么,看上了?”

    容玉轩心中一跳,好在面上不显,他收回目光,微微板起脸,皱眉道:“胡说什么!我只是看她年纪轻轻,却是有真本事,觉得很是难得罢了。”

    这一番解释于他而言未免显得多余了些,但他惯来身居高位,不怒自威,平素又克己修身,说出口的话极有分量,从不打诳言妄语,安云也只敢小小开个玩笑,更加不会多想,只是非常稀奇的打趣道:“我没听错吧,你刚刚听懂了么,就说人家有真本事?你什么时候也懂得欣赏了?”

    容玉轩听得不顺耳,淡淡道:“苏州话我听不懂,但感情总是相通的,我又不是石头人,不至于连这个也听不出来。”不等安云反驳,又问道:“你点好了么?”

    安云果然分心,左挑右选,最后点了两支,正要将本子递过去,就见对方正蹙眉看着自己,他心中不解,转而想到这一轮唱完要费不少时间,只当是容玉轩觉得不耐烦浪费时间,便讨好一笑,安抚道:“你也说顾小姐唱得好,我这不是支持她一下嘛。你什么时候不想听了,我们随时走都可以的。”

    容玉轩微微摇头,仿佛在嘲笑:“点两支来支持?”

    安云哪里受得了这种误解,忙不迭解释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这苏州评弹有它自己的讲究。我听我家老爷子讲过,要说捧人,民国时期是这么玩的:将一支曲子点上一百首,然后服务员当众喊道:‘某某某点《XXX曲》一百首!’这样一来,双方面上都是增光添彩。可那是捧书寓女子的手段,这位顾小姐虽然年轻,但是比起我家老爷子喜欢的评弹团雍团长也不差什么,这样玩就不太适合了,哈哈。”他提起自家老爷子就忍不住干笑,又赶紧将话头扯开,道:“再说了,这么多人点单,一场未必唱得完,搞不好还让人家受累,点一两支就差不多了。”

    容玉轩手上就几不可见一顿,犹豫几秒,最后也跟着点了两支作罢。等到服务员退下,又向安云问道:“怎么,你家老爷子也喜欢这个?”

    安云“哎呀”一声,大吐苦水道:“我们苏州本地人,从小听着这个长大,这已经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好不啦?你是不晓得,他老人家平时一张冷脸,能把小孩儿吓哭,只有在看见那些评弹大师的时候,才会笑得像朵花。我小时候学习不好,我爸差点把我吊起来打,我在院子里喊救命,老爷子就过来拦着,说学习不好也没什么,又说我嗓门响亮,不如去学评弹,把我爸气得呀,差点儿跟他吵起来。”

    容玉轩忍不住发笑,道:“我记得你说过,从小就立志做富贵闲人,那去学学评弹,彩衣娱亲,也是很好的。”

    安云一脸拒绝:“可别呀!我哪儿吃得了那个苦?都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他们这些唱评弹的,一句唱腔要拐六七道弯,哪里是那么好学的。你别看台上这顾小姐现在这么厉害,谁知道她是怎么磨出来的呢?”

    容玉轩先前见他对顾小姐多有称道,心中十分赞同,觉得顾小姐这般才情真是如何赞美都不为过;可现在一听这行是这样艰难,她背地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又不禁生出一丝心痛。抬眼见对方端坐台上,轻吟浅唱,仪态万方,美艳如神,越觉得这等人物就该受众人爱慕崇拜,若是稍有一丝磨难加身,岂不令人揉碎肝肠?

    他素来对异性不假辞色,对待情爱一事更是心如古井,从不起涟漪;偏偏不知为何,一牵涉到这位顾小姐,就心乱如麻,进退失据,心里无端生出许多杂念。

    因是从无经验,他又自信人品,便认为自己并无非分之想,只不过觉得这样出色的人物难得一见,很值得结识一番。何况年轻女子独自在外工作,难免会有不顺心的时候,那么不妨交个朋友,若是以后她遇到什么困难,自己能够及时相助,也就足够了。

    这样一面左思右想,一面止不住的频频看向台上,耳边是唱不完的吴侬软语,连杯中茶水也仿佛格外清香怡人,容玉轩不禁心道安云不愧是地头蛇,果然没有选错,这处茶馆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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