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离1

    “闻大夫,咱们快到了。”

    车夫爽朗的笑声传入耳中,躺在稻草垛上熟睡的闻羌青挣扎几下,终于吃力地坐起。前方投来落日的红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再加上一路颠簸,导致此刻头昏脑胀。她将两手覆于面上。

    身后不时飘来毛驴“啊啊”的叫声,渐渐清醒她的头脑,待眼睛适应强光,她缓缓放下手。

    举目四望,道路两侧是连绵不断、蜿蜒起伏的山脉。山势陡峭,山体自中部到山顶尽是裸露的灰棕色岩石,仅仅底部攀爬些稀疏的细草苔藓。山道和左侧山脉之间流淌着一条弯弯的溪流,几只黑头白身的飞鸟立于水中石块上,面对从旁边缓缓驶过的驴车非但没有半点惊慌,反而挑衅似的用翅膀拍打水面,同时发出尖锐的鸟鸣声。

    “要是生活在这里,感觉也不错。”闻羌青抬手抚摸隐隐作痛的左眼,有些兴奋。

    “可是很快您就会腻的,”男声在她耳边低语,喋喋不休地发表“他”的意见,“在下以为,羌青姑娘您并非能沉心静气欣赏风景之人。您喜欢热闹,像这样平淡到索然无味的生活于您而言应当与‘凌迟’无差。”

    闻羌青面色铁青,连眼睛的疼痛都在那一刻被抛之脑后。她僵硬地转头,一只乌鸦正站在稻草垛上,正用它黑黝黝的眼睛无辜地与她对视。乌鸦纯黑的羽毛像箭做的盔甲,在光照下隐约可见五彩斑斓。

    很漂亮的乌鸦,但不妨碍她想掐死它。

    闻羌青皮笑肉不笑:“这两者完全没有可比性吧,就比如我会对‘凌迟’产生由爱到腻的过程?”

    “相较于‘游街示众’,只是‘凌迟’,于您而言不会太过寡淡吗?”乌鸦诚恳反问,一字一句尽显素养。

    乌鸦的声音低沉沙哑,如果不看模样单听声音,会让人联想到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智者。但事实上它只是一只乌鸦。

    “你可真懂我!”闻羌青咬牙切齿。

    乌鸦以为闻羌青真心在夸它,沾沾自喜,头顶高翘的羽毛上下颤动,看得闻羌青眼皮直跳。一人一鸟沉默片刻,闻羌青先发制人,瞅准时机,带着一句“我看你是欠揍”向前扑去,然而低下头,怀里除了从稻草垛里抓出来的几根稻草什么都没有,象征“霉运”的乌鸦早已算准自己的霉运,在她冲过来的瞬间蹬腿起飞,留下两根羽毛勾住她的发丝在风中摇曳。

    被车厢中巨大的动静吓了大跳,车夫在惊慌中匆匆回头一瞥,只看到闻羌青躬着的后背。他担心询问:“没事吧?”

    闻羌青不动声色甩掉稻草,脸不红心不跳地瞎扯:“刚才看到一只猪在天上飞,以前没见过,有点新奇。”

    “会飞的猪,”车夫点点头,“确实少见……”

    闻羌青:“……”

    闻羌青虽然没有明说,但车夫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她的震惊,于是耐心解释:“我们从什瑨城到这里不是要经过丛集林吗?而从丛集林出来到咱们朝离,一直以来都受红神女庇佑。无所不能的神明赐福这个小世界,将它变作福泽之地,自然,也孕育出许多精灵鬼怪。”

    “只不过,这些与外界之人普遍认知相冲突的小妖怪一般不会离开朝离,即使离开也不会像什么‘会飞的猪’一样大摇大摆,毕竟这里没有结界,虽然偏僻,但也免不了有人来往,如果被看到的话就会很麻烦……”车夫有些懊恼,“可千万别在春祭这两天出什么差错啊。”

    “你也别想那么多,不说被看到的几率不大,就算被看到,如果会给这里带来麻烦,你们的神明难道不会出手解决吗?”闻羌青从稻草垛中重新抽出一根稻草将它折断,边慢悠悠回复,“我来之前听姜逢提过。他说每每春祭日,那位红神女都会现身为山中生灵赐福 。既然这样,你们若有什么委屈,明日便同她讲呗。也不知外乡人的事她会不会受理,好不容易的机会能够一睹神明芳容……”

    “你可真是……”车夫苦笑摇头,“不过赐福倒是真的,只是见不到红神女就是了。不光是你,就算是我们也无缘一见。但这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主意,红神女选择在那一天为我们赐福已经是我们莫大的荣幸了!”

    “哦?听你这么说,我怎么感觉这其中有故事呢。”闻羌青挑了挑眉。

    就在此时,原本飞得远远的乌鸦打了个转儿淡定地回到闻羌青的肩膀上,收拢翅膀,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盯着车夫,全然没有注意到闻羌青蠢蠢欲动的手和快要压不住的唇角。

    “其中的一些故事,连姜大夫也未必听说过。”车夫想了想,将故事娓娓道来:“当年,景……哦,那个时候应该是前朝,正和谭宜人打仗。当时雁听台以及其他几个边境小城全部被谭宜人攻占。那群人凶狠残暴,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杀,一连屠杀了十来个村子。我们先祖为了活命,举家逃往内地,结果去了就近的和州才知道那里也在打仗。可气又可笑,外面是异邦打我们,里面是我们自家人打自家人,哪哪儿都在打。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啊。也是在他们进退两难的时候,有人提议往山里跑,等到战争停息再回去。他们说山里有地有食物又没有战乱,有什么不好?这中途只要不被官兵发现——就算被官兵发现,大不了一死,还能晚点死。”

    闻羌青又拔出一根稻草去戳乌鸦的翅膀,接道:“于是他们来到这里?”

    “是也不是,”车夫挥动鞭子打在驴背上,边说,“他们上山之后又不知道走了多久,粮食所剩无几,老人女人和孩子累得走不动路,偏偏刚刚下过雨,什么都是湿的,他们生不了火,只能眼睁睁看着天越来越黑却又无济于事。也就是那时,他们遇到了红神女。红神女怜惜他们,引着他们去到一个地方。此地肥田沃土、村舍俨然——便是朝离山谷了。红神女让他们在朝离安心住下,绵延子嗣,还安慰他们不需要担心战争,因为她已在朝离布下结界,外人不可轻易到访。在这之后她便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为了感谢红神女,他们为她刻碑立传,将她的神像搬进祠堂供桌上,享受香火供奉,还把遇到红神女的那日定为‘春祭日’,规定春祭日万里晴空也好,刮风下雨也罢,凡定居朝离者无论老少都必须在日出前到后山上香祭拜。正是第二个春祭日,红神女再次现身,她告诉他们,她不会长久驻留此地,但会在每年春祭日回来看望他们。尽管从第四个春祭日开始,人们再没见过她。不过她虽然没有亲自来,但也不忘为大家赐福,有两年外面旱涝灾害频发,我们这里却风调雨顺、一切正常,不是红神女的庇佑,能是什么?正因如此,我们相信,她一直都在,一直保护着我们。”

    “如此看来,红神女确实是位了不起的神……”乌鸦朝闻羌青点点头,吓得她慌忙揪住它的脖子揣进怀里。乌鸦晕晕的,还没反应过来:“您这是……”

    “闭嘴!”闻羌捏住它的鸟喙,低声恐吓,“再说把你炖汤。”

    “你说什么?”很不幸,乌鸦的声音还是传到车夫的耳朵里。不过他没有回头,仍旧飞甩鞭子。

    “我是说,这位红神女无私爱人,造福百姓,当真了不起。只是……”闻羌青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车夫攥紧鞭子,平静的话语中夹杂一丝慌乱,毕竟如果一句话拥有转折,恰好话的前半部分还是夸赞,那么话的后半部分很可能会是批评。作为朝离的一份子,大费口舌讲述所信奉神明的故事,如果得到的是倾听者对神明的不敬反应,那他就罪过大了。

    事情并没有朝车夫害怕的方向发展,或者说闻羌青根本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她左腿叠放右腿上,撇过上半身使自己与车夫的方向一致,而后伸长手臂,伸出食指,直指前方,疑惑道:“就是那里吗?我是指朝离。”

    车夫微愣。小路的尽头正是一座高耸的大山,山峰直插云霄,两侧起伏的山脉在它面前如同卑躬屈膝的披甲侍从,在与它接壤之处纷纷自觉地撇向两边,形成巍峨的城墙,一望无际又密不透风。山上植被繁茂,密密麻麻的树、弯弯曲曲的藤一度把山打扮成高坐于金光中着黑色帝袍的君王,气势凌人、高不可攀。

    车夫僵硬地点头。老实说,他在这里居住了几十年,从来没觉得这座山恐怖,毕竟他们朝离人很少离家,就算是偶尔出去,回家的时候也不会刻意观察它。直到刚才,顺着闻羌青手指的方向,从这个不远不近的地方仰视它,他才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仿佛被扼住喉咙,只能被迫听命,甚至想俯下身子叩拜。

    车夫强迫自己不去看山,并抑制内心的惊恐,细声细气安慰闻羌青:“只要通过那座山我们就能到朝离。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红神女早就在那里为我们留下了路。”

    “这样么……”闻羌青若有所思。

    驴车离那座山越来越近,两只驴子也变得兴奋起来,不似最初那般拖拖拉拉、没精打采,现在的它们就像饿狼看到肥羊,四只蹄子拼命前蹬,仿佛下一刻就能冒出火星子。闻羌青被这两只驴子突如其来的卖力震惊到,下意识抱住身后的挡板。狂风凌乱她的头发,连束发的红绳都在某一刻挣脱出去,哪怕她瞬间意识到,伸手去抓,但刚刚触摸到它,它就已经飞走了。再一眨眼的功夫,她与她的发带已经相距数尺距离。她看到红色的发带好似婀娜多姿的美人在半空中翩翩起舞,直至无尽的黑暗覆上她的双眸。

    “为什么要苟且偷生?”有人在她耳边戏谑轻语,指尖触碰她的面颊荡漾暖意,她下意识捂住腰间的大葫芦。等她想要再次聆听,耳边只剩下车轱辘摩擦地面轰隆隆的声音,仿佛惊雷炸响。

    不知多久之后,浓雾散去,太阳破云而出。一尘不染的蓝天之下,潺潺流水声中夹杂姑娘们的欢声笑语,林间枝头鸟雀欢鸣,夹缝草丛中野兽嬉戏打闹。她怔住了,恰在此时,一滴水珠从她头顶上方缠绕的枝丫落下,砸在她的额头上,而后顺着面颊滑落到下巴。

    这里……

    她很快调理好情绪,警惕地观察四周。

    他们刚刚驶过一座石桥,转入山道中,而桥的那头——本该是山的地方此刻变作阴暗的密林,密林终止于一尊爬满深紫色藤蔓的石碑,而碑上龙飞凤舞两个字——“朝离”。

    闻羌青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后背如蚁虫啃食,万般不自在。不过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就是在驴车进入山道的同时,她脸上的惊恐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惬意。她从束腰里抽出一条红绸,慢条斯理地挽好头发,做好一切后打了个哈欠,眼角泪珠点点,身体丝滑从“坐”变“躺”。她翘着二郎腿,系着红绳的左脚左右晃动。

    归家总是令人兴奋,车夫早已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扯开嗓子,高兴地唱歌,歌声高昂嘹亮,豪迈奔放,回荡深山中。

    他唱歌时用的是他们的本地话,闻羌青一个字都听不懂,但还是觉得调子不错,身子跟着歌曲节拍抖动。

    坐在她肚子上的乌鸦飞到她的耳畔,小声提醒:“您千万小心,在下察觉到自您进入朝离,就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您。”

    闻羌青把双手放于脑后,敷衍地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她“噌”地坐直,撇头盯着乌鸦好一阵,直到把它盯得浑身不自在。乌鸦迟疑片刻,不解问:“怎么了吗?”

    “我想说,万一那双眼睛盯的是你,那可怎么办?”闻羌青摊开双手,边摇头边嬉皮笑脸道:“他们如果只杀你,还不算太糟糕,但万一伤及无辜,我可就遭罪了。”

    面对闻羌青的无耻发言,乌鸦一本正经回答:“绝无可能。在下广交善友,并无仇家。”

    “还广交善友……”闻羌青讨了个没趣,重新躺回去。

    驴车经过一段下坡路,又回到平坦的石子路。驴车前行的方向,一座大山拔地而起,其下整齐的绿油油的田野如水墨画卷铺展开来,几个挽着袖子在田地里劳作的大伯大娘被驴车的动静吸引,纷纷停下手中工作,探起头,神情肃穆,其中一个戴着草帽的中年男人甚至取下帽子,看起来极其恭敬。

    民风淳朴的福泽之地么?

    闻羌青嘴角擒笑,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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