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阿奈问遍小妖,没人相信她的说辞。

    “哪来的雷电穹光?怕不是你梦里幻想出的情郎吧,哈哈哈哈……阿奈想谈恋爱喽!”

    怎么可能呢?她从不做梦。

    嵇幽刚将阿奈捡回去时它曾夜夜梦魇,梦中猎人狰狞可怖的面庞近在咫尺,所以它一到夜里就唧唧哼哼不敢入睡。

    一晚终于惹毛被吵醒的嵇幽,不知他给自己施了什么法,自那以后,阿奈夜夜安眠,再也不会做梦了。

    她不相信那晚只是场梦,可那个说下次再来看她的疆祈真的再未出现过。

    再见他,便是于神墟之境中的那抹幻影。

    她账还没要回来,怎么这人就要死了?决不允许。

    苍天君的手抚上她的额头,阿奈感觉自己被拽入了某个安静、陌生的世界。

    阿奈夜夜梦魇,从未敢做梦,这次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脑袋如食蚁钻过般剧痛,幕幕画面一闪而过,她以旁观者的视角,见世间百态……

    城中富绅家失窃黄金百两,县令封锁州郡,逐户搜寻,官差路遇乞丐,察其怀中包袱异常,当街夺之,竟于其中发现八十一块雕文金匣。

    官府与富绅勾结,为平案情宣称金匣乃由富绅家丢失的黄金所铸,乞丐偷盗在先,抗命在后,听候县令结案陈词时还妄图弑官差性命,被狱卒俘获打入地牢,择日发配莱州充做劳役。

    乞丐被押送那天,城中下了场暴雪,囚车一路出城轧出深深车辙印。

    关塞漫漫,衙役们边搓冻僵的手掌,边抱怨上边人给自己派的苦差事。

    无法消解的怨气朝囚车中的人怒喝宣泄,牛皮鞭一次次落在他被单薄衣衫覆盖的皮肤上,渗出点点血迹。

    远远一望无际的雪地里有人撑伞而来。

    衙役揉了揉眼睛:“哪个大活人会来这种地方?”

    那人衣衫同样单薄却有种说不出的矜贵在身,握伞的手掌冰肌白皙,骨节处却透着凝脂般的红润,比那抹红更刺眼的是全身猩红的血迹,擦过嘴角和面庞,浸透华靴与衣裳,没人知道他原本是穿了一身雪白的神衣。

    “是个将死之徒……”衙役看准来人模样,紧绷的弓弦稍稍松了下来:“我说小兄弟,官府押送囚犯,见者远离。”

    来人似未听到他的话,依旧撑伞前行。

    “嘶……”松下的弓弦再次紧绷,见那人未有停步架势,蓄势待发的箭镞飞射而出。

    眼见箭矢就要贯穿他的心脏,衙役眨眼功夫,只闻一声沉闷的撞音,箭矢被定在一颗繁盛的甘棠树上,树叶轻轻摇晃,花瓣徐徐而落。

    哪来的甘棠树?

    衙役们再定睛一看,人已身处一片甘棠花林,四周春风和煦,不剩一丝未消融的冰雪。

    几人一脸狐疑默默相看。

    雪原之上,撑伞少年立于囚车之外,沉寂的眼眸默默注视囚犯低迷的呼吸化为白雾消散于空。

    过了很久,囚犯从昏迷中苏醒,发觉衙役都不见踪迹,只有位满身血迹的少年撑伞望着自己,长睫上挂满细霜,眼底却仿佛敛着瞬息万千,深不可及。

    “你……是谁?”囚犯虚弱开口。

    少年眼神尽是不解:“你走了上万里的路来见我,有何心愿?”

    话音刚落,囚犯呼吸突然急促不堪,快速颤抖的眼睛瞬间溢满泪水,他想起自己翻过高山险崖,踏过原野荆棘,食过荒原浮萍,饮过寒冬冽泉,他怀揣着珍视无比的行囊,步步叩首西行,祈求神明降世。

    神明没有回答他的苦难。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金匣倒入熔炉,铸练为人世间最大的欲望。

    而他如一块腐肉般被丢弃在寸草不生的地方,失去心中期盼。

    乞丐跪在囚车里疯了般发笑,双眼猩红流下血泪。

    世间竟真有神明!

    可他来的这般迟,像是来看自己笑话。

    乞丐将胳膊伸出囚车紧紧抓住疆祈的衣领。

    “我有什么心愿?”

    ……

    “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痛苦。”

    语罢万物敛于最初,好似一切都是虚无,渐渐化为一道刺眼的光斑。

    阿奈伏于青玉楠木桌案,从梦中惊起,不禁按着太阳穴大声喘气,好一会才顾上环视四周。

    诺大精致的闺阁,花光柳影,清婉有致。地下铺着鹅黄色的绒毯,四壁挂满锦绣山水的墨宝,门帘由形态各异的珍稀贝壳穿叠琉璃玛瑙而制。

    她正坐在妆台前的梨花木椅中,案上妆匣粉盒皆由羊脂白玉所制,香炉被雕砌成憨态小兽的模样,徐徐从嘴中吐出香木薰。

    窗外积雪重重,唯溪潭映空别是一番风景,潭中山水错落有致,若是夜晚必能见飞雪漫天与小潭映月般交相辉映的奇景。

    看着看着阿奈双手环胸,表情逐渐凝重,心想自己在森罗山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啊!

    直到几声轻咳打断她内心咆哮,阿奈循声穿过屏风。

    床榻边整齐地摆放着一双缎面绣履,比绣履更吸引人的是旁边的白釉瓷瓶,斜斜插着几只盛开的甘棠。

    一只雪白玉手穿过软烟罗曼帐,搭在柔软的床榻边,指节轻轻抚摸花瓣。

    窗外炽碎的日光穿过檀色云屏与纱帐,变成缱绻旖旎的柔光落在软香玉骨上,阿奈低头找了条缝隙,才勉强看清帐内女子面容。

    原来她在哭啊…

    眼泪划过光滑的肌肤一直流淌到鬓角,已经打湿了大片。

    她哭了很久很久啊…

    “你……为什么哭啊?”

    阿奈轻问,环顾四周,不敢相信要是能住在这样的厢房里该有多幸福,还能有什么事值得伤心成这样呢,她不解。

    那人似未听到她讲话,兀自从枕头下拿出一只简单素朴的翡翠银簪,好像是她很珍视的东西,但其与这满屋珍宝相比却显得廉价,女子一直握在手里看了许久。

    阿奈叹气,她无论怎么说话那人都不搭理她,她有些倦了,打算出去转转。

    刚转身,就听见一声脆响,回头看插着甘棠的白釉瓷瓶被碰翻在地上,洁白的手腕再次垂下床榻,却多了一条鲜红的口子,汩汩鲜血沿着手指一路流淌到地面,打湿洁白的花瓣。

    “喂!”阿奈慌忙回头,扯下幔帐包裹住她手腕处的伤口。

    幔帐垂下一刻,女子的面容近在咫尺,阿奈慌乱中抬头,看清她脸的瞬间手中动作猛然顿住。

    怎么会呢?这分明……分明……

    “是我的脸。”她喃喃。

    瞬间好似有什么东西抽离自己的身体,阿奈感觉意识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什么地方。

    一阵无意识的空滞后,她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可以勉强抬起眼皮。

    这是什么地方?

    雕栏玉床,轻纱幔帐,檀木屏风。

    原来这梦还没醒啊,她痴笑,又闭上眼打算入睡。

    不,梦醒了!她心中惊叫,否则怎么会这般痛呢?

    阿奈抬起手腕,蜿蜒的鲜血瞬间滴落在她眉心。

    她猛然坐起,跌跌撞撞地下床,不小心踢到那只白釉瓷瓶,原本洁白的花瓣已被染得猩红刺目。

    阿奈吸着鼻子,不禁哭了出来。

    这不是梦,她要死了!

    不,这就是梦,只不过她已然是这梦中人。

    少女提着裙摆推门而出,忘了自己只身着单薄里衣,刺骨寒风携飞雪席卷而来,似乎顷刻就想夺了她的性命。

    三丈之外,少年背对着她,干净修长的背影是她最后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可他却在听见开门声的刹那快步离开。

    阿奈无奈追逐,雪地随其步伐拓出一路娇艳醒目的血印,她只勉强走了几步,便全身无力跌倒在雪中。

    “站住。”声音微弱,好似雪花落地的声音。

    她咬着嘴唇,眼泪滴落在厚厚积雪之上:“我说站住。”

    那抹背影好似察觉到什么,突然站定脚步,却未回头。

    “你为何……不看我。”阿奈跌坐雪中,一只手勉强支撑着身体。

    “小姐说,晚秦楼中的一花,一草,一木我皆不许看。”所以他始终背对着这里。

    “救我…”阿奈声音虚弱,再支撑不下去:“救救我。”

    大雪纷纷中,那身影猛然回头,看见跌坐雪地里的人眼睑通红,噙着泪虚弱无助地望着他,她眉间一滴血格外刺眼,宛如谁心上被烙印的一颗朱砂痣。

    “秦凝……”

    “疆祈……”

    阿奈倒下前记住了向她走来之人的面庞,那个人她怎么可能忘记呢,长着如此令人难忘的一张脸。

    有人请求她救他,所以她来了这里。

    怎么眼下,她才是那个需要被救的人呐。

    真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早知如此,她不该来的。

    阿奈使尽全身力气撑开眼皮,一旁侍奉的婢女慌乱中打翻药炉,一边抹泪一边大喊着:“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喊得她脑瓜子生疼。

    “别喊啦……喊得我又要晕过去了!”

    见她要起身,婢女忙上前搀扶。

    “这是哪儿?”她环顾,伸手欲揉搓太阳穴却使不上力气,才发现手腕被缠绕着厚厚的绢帛,于是换了只手。

    熟悉景象又映入眼帘,使其不禁皱着眉头叹气:“又是这间倒霉屋子。”

    “小姐!”听她这话,婢女双双跪下。

    “你们这么客气?快起来!”起身一阵眩晕,她只好搭住婢女肩膀,嘴上不忘抱怨:“什么都没做,小命差点丢了,你们说这屋子倒不倒霉。”

    “小姐!”婢女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说我不是你们小姐,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抱着胳膊在婢女面前踱步,明明曾透过纱帐缝隙窥见的那张脸与自己绝然不同。

    “对了,那边墙上不是挂着副你们小姐的祝寿图吗?”她突然想起自己刚偶然瞥见,还在心中暗嘘画中美人的倾城绝代。

    阿奈一把扯下祝寿图放在自己脸边:“你们自己看看,这能是一个人吗?”

    婢女相视一眼,面色难看。

    阿奈见她们不做声,拿起画认真瞅了瞅。

    变了,都变了,那画上的人,变成了她自己。阿奈从未想象过自己如此端庄娴静的样子,吓得她慌忙丢了手上的画。

    “再去请大夫来看。”一个婢女小声对另一个低语。

    阿奈没空管她们,大步迈向门口,刚要开门,忙不迭又退了几步。

    那是一扇轩窗,窗棂好似一幅精雕的画框将窗外绝佳的风景框进视野。

    轩窗旁挂着一副画作,起先她没太注意,以为是寻常山水画,现在认真一看,画的正是窗外风景。

    左上方落款“秦凝”二字。

    “这是……”她转身问地上的婢女,手指渐渐指向自己:“我,我画的?”

    “是啊小姐,您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其中一个婢女微微立起身子,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当时您责怪槐扬没有按时去接您下学,罚他在雪地里站了整整一天供您作画。槐扬也活该,谁让他去花楼里找姑娘,害小姐课下被那种小泼皮欺负。”

    “槐扬……”她念着名字,打量画中站在雪地里的男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忽然眼神模糊,画好似被一支无形的墨笔修改,当她再次看清画中人时,不禁咽了咽口水。

    “你说,他是槐扬?”她指着记忆中疆祈的那张脸。

    “正是,小姐。”

    阿奈凝起眉心:“他人呢?我要见他。”

    “小姐,您不许槐扬靠近晚秦楼的。”

    阿奈见婢女靠不住,一把推开房门。

    “小姐……小姐……”婢女惊忙拿着件大氅给她披在身上。

    三丈之外,槐扬正跪在雪地里,眼睛蒙着一层漆黑织布。

    他应该已跪了很久,沉沉的身躯随时都要倒塌的样子。

    “老爷让槐扬跪在这里,若小姐不醒便一直跪下去。”婢女撑伞与她讲述。

    “他为何受罚?”

    “小姐,您不是被槐扬带回来的那束甘棠气坏了身子吗?”

    “花?因为一束花生气?”阿奈抬手看着手腕处的伤痕,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我因为一束花,生气到如此地步?”

    小心眼吧。

    “以往,槐扬总是会带回来雪域开的最鲜艳的梅花,他明明知道小姐最喜欢寒梅,为何这次要从南方策马带回一束甘棠呢?”婢女也很不解。

    阿奈的心,好似被什么点破一般,突然抬起头来。

    记忆来回波折,停留在梦中某处。

    “我希望,你能感受我的痛苦。”乞丐抓着少年衣领,眼中是磅礴痛楚。

    他容颜饱经沧桑,却仍旧没有完全掩盖掉少年时俊朗的模样,那张脸分明就是秦凝画中的人,如今却被篡改成疆祈的模样。

    “那个乞丐,他才是真正的槐扬。”阿奈突然睁大眼睛。

    槐扬祈愿神明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然后疆祈变成了槐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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