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

    聂思凡这次很快从包里翻出纸。

    她快步上前。

    宋萸正要伸手接纸,聂思凡却用纸巾一把包住他的鼻子,揪住,往下按。

    他脑袋猛地一沉。

    他微低着头,张开的手就那样默在半空。

    路灯下,一高一矮,很近地站在一起。

    聂思凡一手扣住宋萸后脑勺,一手死死掐他流血的鼻翼。

    即便他低下头,她也得仰面看他。

    难得见他放弃反抗,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总之很安静。

    不知为何,聂思凡觉得自己有点像训狗师。

    专训恶犬那种。

    她说,“流鼻血的时候得低头止血,常识。”

    宋萸嘟囔一声。

    聂思凡扭头看马路两边,远处有个药房亮着灯。

    “自己按住。”

    宋萸手伸上来,包住她的手。

    那一瞬她才发现他的手冰凉,像桥墩底下挖出来的湿泥。

    “站在原地不要动,我去买点药。”

    他不做声。

    五分钟后,聂思凡把宋萸拉到车上,打开暖气,掀开车板镜。

    “自己抹碘酒。”

    宋萸手抄口袋,躺着不动。

    他色彩斑斓的脸上现在多了几道鼻血干结的血痕,看上去更狼狈了。

    聂思凡打开药袋子,“我下手没轻重的啊,你别疼得乱叫,让人听见以为我虐待未成年。”

    棉签捅进碘酒瓶蘸一圈,变成红棕色。

    聂思凡一手钳住宋萸下巴,使他面对自己,她倾身过去。

    他没精打采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瞳孔骤然放大。

    小屁孩。

    聂思凡在心里笑。棉签点上宋萸的额头,眉骨,颧骨。

    她感觉他牙关紧了一下,绷直的肌肉微微颤抖,但他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松开手,指尖掂着他下巴,让他左右转脸。

    “还有哪儿……”

    “有完没完。”

    宋萸不耐烦说着,很重地吞咽一口,脸别开聂思凡的手,又躺回靠椅,屁股下滑,整个人矮下去。

    他把校服拉链拉到最高,领子竖起来。

    “困了,回家吧。”

    说完闭上眼,一丝对话空间都不留给聂思凡。

    就这样一路无话地开回家。

    街道寂静无人,街灯通明,一直延伸到远方。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一辆车,开在时间的荒原里。

    进了屋子,聂思凡以为宋萸会沉默到底。

    但他在拧开卧室门把手之前回了个头。

    “明天早上。”

    他说完,停住。

    聂思凡在玄关佝腰换鞋,抬头看他。

    “……我吃锅贴。”

    “……”

    “八个。”

    他转身推开门。

    聂思凡站直身,语气漠然。

    “家里没有锅贴。”

    宋萸抬起墨黑的眼睛看着她。

    “只有饺子。”

    “……”

    第一次,聂思凡从宋萸脸上看到了无语的表情。

    他扯了下嘴角,整张脸转向她。

    “饺子,水煮叫做饺子,油煎叫做锅贴。”

    聂思凡耸一下肩膀。

    宋萸也意识到这样的解释很愚蠢。

    “……煎脆点。”

    他甩手关门。

    “靠。”聂思凡这才咬牙,“真把我当保姆了。”

    她洗完澡躺上床已经一点,光是想到明早还得早起,面对一张臭脸吃早饭,送他上学,她就痛苦地在床上瘫成一个大字。

    这比给她排一整天的油画课还要痛苦。

    上班都没这么心累过。

    也是在这时,聂思凡听见客厅有一阵脚步声。

    她屏息听着,卫生间的门开了,很快,水声哗哗。

    而她突然有了尿意。

    怎么说呢。

    家里突然住进一个半大不大的男孩,还是挺不方便的。

    这也是这间房最大的弊病,厅和房虽多,但脑抽的开发商只给设计了一个卫生间。

    聂思凡已经很困,但她睡前必须上厕所,不然睡不着。

    她打算刷会手机等宋萸洗完澡。

    一开微信,聂思凡才发现宋苇发来了很多消息。

    不知不觉,从她出门找宋萸,打完那通110之后,几小时过去,她都没想着看一眼手机。

    宋苇:【好累,出了个命案,起码得连轴转三天。】

    宋苇:【你干嘛呢,晚上吃什么了?】

    宋苇:【我弟后来没再捣乱吧?你俩处的怎么样?】

    她一条一条地引用消息,逐个回复。

    聂思凡自己也承认,她确实是个一丝不苟,多数时候很有责任感的人。

    不可否认,也有点无趣。

    所以才会从美术学院毕业后,循规蹈矩做了个油画老师。

    做美术老师是许多美术生的职业道路,这没什么,问题是,她是顶着优秀毕业生头衔、手握多个国际绘画大奖,在所有人以为她要出国深造的时候,转头去了一家艺术机构教画画。

    搞艺术创作的人个个想出名,只有她,但求无名。

    聂思凡这点想得很清楚。

    名气一大,是非就多,她最怕有老熟人揪着她过往的经历不放,所以她才离开家乡,来到这所省会城市,一切从头开始。

    水声停了。

    聂思凡来到门边,听宋萸踏着懒散的步子走过主卧,她想等他进了房再出门。

    可脚步声停了,什么东西被打开。

    然后,清脆一声,什么玩意嘶嘶作响。

    外面的人打了个饱满的气嗝。

    她的冰可乐。

    聂思凡气笑了。

    她倚墙站着,等宋萸喝完。

    他动起来,踱回客厅。

    皮沙发吱呀一响,聂思凡开始觉得不妙。

    果然,极低的电视声响起。

    若她这会睡着,这点音量是吵不醒她的。

    可她无比清醒,就隔着一道薄薄门扉。

    把她和宋苇的家当成什么了。

    夜耗子。

    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自觉。

    聂思凡一咬唇,猛地拉开房门。

    主卧正对客厅沙发。

    沙发上,跷二郎腿,悠哉喝冰饮料的人浑身一僵。

    聂思凡也一僵。

    宋萸湿着头发,赤着上身,穿灰色格子睡裤。

    他一条长臂揽上沙发靠背,另一只手提着易拉罐口,刚洗完澡的肌肤白里透红,散着微微热气。

    聂思凡盯着宋萸,视线下移,游走到他赤膊的身体上。

    肩膀方方正正,胸肌不算很鼓,有年轻人的单薄感,肚皮薄薄的,没一点赘肉,在下腹那儿有力地收进去。手臂肌肉线条也不错,肱二头肌的腱子肉看起来很坚硬。

    看多了人体画,聂思凡一脸了然地抿抿嘴。

    她说,“回去睡觉。”

    宋萸并不在意她的打量,又或者,他已经从讶异中镇静下来。

    他轻晃脑袋,“头发还没干。”

    “用吹风机吹干,或者,回你自己房里晾干。”

    她语气冰冷。

    宋萸也是会读空气的。

    他关掉电视,易拉罐磕到玻璃茶几上,拍腿起身。

    “晚安。”

    他看也不看地擦着聂思凡肩膀走过去。

    一股甜丝丝的奶味儿。

    她的沐浴乳。

    如果这是一个电子游戏,那么聂思凡一直在积攒怒气值。

    当她推开浴室门,被里面一大团雾气包裹时,怒气值达到巅峰。

    怒气条直接爆了。

    她洗完澡可是拖干了浴室瓷砖的。

    现在,瓷砖四壁水洗一般,她拖鞋一踩上去险些滑倒。

    “操!”

    聂思凡在马桶上酝酿半天,最后只从牙缝里憋出这个字。

    明天开始,必须立规矩。

    与宋萸这样的人相处就像下围棋,不是他吃定她,就是她吃定他。

    总得先下手为强。

    五点多,宋萸被厨房的抽油烟机声吵醒。

    他套了件灰棉衫,走出房门。

    家里灯火通明,因为外面天还黑着。

    聂思凡穿黑针织衫,黑裤子,端一盘金黄焦脆的锅贴上桌,笑眯眯看他。

    “吃早餐。”

    宋萸眉梢挑了一下。

    他看一眼时间。

    五点五十六分。

    面前这个女人,面色雪白,眼皮闪着银色眼影,睫毛浓密,红唇鲜艳。

    可以称得上是,全副武装。

    两人在餐桌坐定。

    聂思凡伸吸气,正要开口,宋萸对上她的眼睛,说,“我今晚洗完澡会拖地。”

    聂思凡干张着嘴,金鱼一样。

    你玩过人撞人的游戏吗?

    两人双手抱胸,撞来撞去,总在一个人卯足了劲冲锋过去的时候,另一个人往墙边一闪。

    轰——

    一人撞墙,一人在旁偷着乐。

    聂思凡和宋萸对话,就常有自己在卯足了劲撞墙的错觉。

    她抿嘴微笑,话锋一转。

    “那个江小虎,是你好哥们吧?”

    宋萸显然没想到她会跳话题。

    他夹起一只锅贴,嚼得嘎嘣脆,“也许。”

    “你昨晚跟人打架,他都不来帮忙,算什么好哥们。”

    挑拨离间,很拙劣。

    但,宋萸上钩了。

    他说,“那事跟他没关系。”

    “什么事?”

    宋萸漆黑的眸子在聂思凡脸上扫来扫去,她看回去,看他泛着紫青的颧骨。

    她突然想画幅油画。

    良久,宋萸吞下锅贴,说,“有个女孩找我帮忙。”

    聂思凡长长“哦”了一声,想起那个改造校服的漂亮女孩。

    她不记得她长相了,但隔着马路,她也看出那女孩五官明艳立体,头小腿长。

    “继续。”

    “放学路上老有人骚扰她。”

    “那关你什么事。”

    她明明记得,那女孩找宋萸说话时,他面无表情,聊了几句就插上耳机。

    完全不像要帮人的样子。

    宋萸下半张脸嚼着锅贴,上半张脸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闲着也是闲着。”他说。

    闲?

    高考倒计时87天。

    而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下了晚自习玩一出英雄救美,被四个不良少年摁在墙上打一顿。

    聂思凡笑,“你挺别致。”

    “彼此彼此。”

    “你喜欢人家,对吧。”

    宋萸面色如常,也就是面瘫脸。

    “没感觉。”

    聂思凡突然觉得他很诚实。

    当那对眉毛,那双眼睛都懒得有任何微动作的时候,说明是真的,没感觉。

    但她更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了。

    “那就是她喜欢你。”

    他咀嚼。不置可否。

    “他们以后报复你怎么办。”

    宋萸头快埋到盘子里。

    “你罩我。”

    她被热牛奶一噎。

    “然后一起被揍是吗。”

    他微抬起头,看她一眼,“胖子脸上也挂彩了。我打的。”

    哦。

    没看出来。

    从某一刻起,宋萸放慢了进食速度。

    聂思凡捧着还剩一口的牛奶杯发呆。

    家里一下变得很安静。

    很奇怪,她不反感这种面对面吃东西,却没有人说话的氛围。

    两只手机摆在旁边,但两人都没有看。

    时间慢下来。

    好像过了很久。

    宋萸放下筷子,纸巾擦完嘴。

    他说,“我迟到了。”

    “啊?”

    聂思凡转头看钟,七点十分。

    “你为什么对着钟吃饭也能迟到!”

    她慌忙收拾包,“起来啊,赶快穿鞋去!”

    宋萸慢慢给两肩挂上书包带,语气悠然。

    “慢点开,我晕车。”

    聂思凡一脚油门轰到八十码。

    风驰电掣。

    宋萸拉着吊环,强烈的推背感把他牢牢摁在座椅上,不得动弹。

    车一个急刹停在校门口,教室里传来朗朗读书声。

    “今天可不能怪我啊!”聂思凡说。

    宋萸给自己缓缓解开安全带,看着聂思凡的脸。

    “你该更新日期了。”

    “嗯?”

    “今天。”

    他打开车门,冲她扭过头,“是你认识宋萸的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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