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俯仰

    沐燕心脑子里“嗡——”地一声,继而状如母兽。

    她拼死挣扎,将旁边身怀武艺的女官都拉倒在地。沐燕心几乎目眦尽裂,她朝向尚未反应过来的萧玉珧怒声大喊。

    “殿下,臣妇女儿身有天疾,惊动不得!今日冲撞殿下非吾等有意,您有心处罚,臣妇亦愿代为受过!若殿下一意孤行,臣妇女儿有个三长两短,臣妇拼了这条命,也要去承天门外槌登闻鼓!”

    她不是没有死过孩儿。如今就剩这一个命根子,便是要她血溅当场,她亦无所畏惧!

    萧玉珧一怔,继而暴怒,“我堂堂永兴公主,难道还会怕你——”

    话音未落,就听得面前传来虚弱的声音。

    趁主母和公主争执,宫婢浑然不觉,姜非晚已被春见偷偷扶了起来。

    她擦了擦嘴角遗留的血迹,声音虽细弱,却坚定。

    “殿下是圣上和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自然不用畏怕我阿娘的登闻鼓。”

    纵然她阿娘果然能于御史处状告成功,判永兴公主一个横行无忌,又能如何?

    无非是被斥责几句,至多罚点食禄,根本无关痛痒。

    “然则殿下莫忘了,今日是端阳正节,圣上和皇后娘娘皆要亲自祭河,祈祷风调雨顺,百病不侵。殿下若是定要惩治臣女方可出气,也请避开今日,以免冲撞祀礼。”

    那双翦水秋瞳慢慢抬起,镇定自若看向眼前高高在上的公主。

    “待典礼结束,臣女自会留守家中,恭候殿下随时传召。”

    一番言论,不卑不亢,却又暗含锋芒。

    方才被强行压制的窃窃私语复又如炉上的滚水般沸腾起来。不断有人提到“河祭”,和“未免太过”的字眼。

    已然见血,还不能出气,非要闹出人命才肯罢休么?

    这么多双眼目睹,祭祀之日出现血光,纵使圣上和皇后有心想保,只怕礼部和御史台那帮又臭又硬的老家伙不肯善罢甘休。

    萧玉珧的脸上变幻莫测,她咬了咬唇,终究不甘地甩下一句狠话,而后一勒马辔,“我们走!”

    ……

    眼见那几个身影绝尘而去,沐燕心顾不上旁人探究看戏的目光,赶紧检查女儿上下,又红着眼哽咽。

    “迟迟,身上哪里痛么?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快告诉阿娘。”

    姜非晚摇摇头,“阿娘,我无事,只是身上有些酸疼,很快便会好的。”

    “还说没事!”沐燕心眼含热泪。

    她年轻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纵使美人迟暮,也能叫人心生怜惜,“你都呕血了,还无事!只怕看不出来,伤在内里!”

    “阿娘,女儿真的一切无碍!”

    怕旁人听见,她靠近母亲,压低声音道,“我说了您可不要恼我。我是扮咳,并非真的。而且亦非呕血,只是将嘴唇咬破,吐了点血罢了。”

    一番话说得沐燕心的眼泪立时收了回去,“你这孩子……怎地如此顽劣,这般糟践身子!”

    她苦笑,“阿娘,不吃点苦头,纵使女儿搬出河祭来,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自从知道指婚后,她也略略去打听了一番前因后果。

    这已成为京中近日炙手可热的话题之一,因而她很容易便了解到,症结所在,便是永兴公主。

    在谢留行的接风宴上,她一眼相中对方,痴心交付,遂多次缠夹昭帝要他指婚。被否后甚至一度欲闯入正在议事的紫宸殿——因而才让她这八品小官家的短命女儿捡了漏。

    得知这一切后,姜非晚也明白,自己定然会被记恨。

    将来在这京中活动,免不了要与永兴公主短兵相接,对方亦是声名在外,不来寻她的晦气根本不可能。

    是以她一见到来势汹汹的萧玉珧时,便已想好对策。

    出点血,卖个惨,再用河祭的高帽一压,让对方自己知难而退。

    沐燕心听罢,满眼哀痛,“只怕有初一便有十五。这般婚事,岂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能消受得起!”

    姜非晚只能劝她,“人多口杂,阿娘慎言。”又宽慰道,“您放心吧,女儿脑子比她好,定能护自己周全。何况很快便要离京,到时她想来寻女儿晦气,只怕也鞭长莫及。”

    话语间,春见小心给她擦掉嘴角的血迹,而后整理衣裙发饰。

    好在她被压倒的地方是片草地,今日暑热,外层的泥土俱已晒干,故而只是裙摆沾了些草叶,不至于污浊。

    倒是发髻散乱,鬓边海棠亦揉散成片,必须整理仪容。可她们并无出门经验,亦未携带整理头面的用具,一时踟蹰起来。

    圣上面前,衣冠不整,是为不敬。

    但就此离开,也是不敬。

    如此,进退两难。

    正纠结着,旁边忽然有人道,“不嫌弃的话,可到我家彩棚略做整理。”

    约摸四十来岁盛装的女子款款而至,客气地发出邀请,“某是颍川裴家的主母。”又牵过身旁穿着钿钗礼衣的少女,“这是小女,小字宝丽。”

    那女孩看似比她小个一两岁,也盈盈见了个礼,姜非晚亦回礼。

    颍川裴家……思量一番,她道,“可是涿州防御使裴长随裴使的家人?”

    裴母笑道,“果然蕙质兰心。正是。”

    原来如此,无怪主动交好。据说那裴使年纪轻轻,已是驻守涿州多年,前后历经几任刺史,皆是相处糟糕,每每任期结束,都要叫回京述职的刺史参上一本。

    不过他本事大,圣上用得上,参便参吧。

    只怕他们不参呢。查到此处的姜非晚当时如此笑道。

    她亦明白对方为何示好。

    裴母未必明白里面的道道,只知儿子隔年便被参,又在那苦寒地不得返京。如今换了个同样年轻的刺史,只盼着这趟能相处得好些。

    不求官运亨通,但求平安无事。

    裴母有心为儿子活动一二,却无法主动去找谢留行本人,恐有结党之虞。此番恰恰赶上他的未婚妻子有难,便伸出援手,只盼也能有点滴回报。

    思及此,姜非晚欣然应约。

    无论是何目的,她想,既然自己如今已能入局,只要能探到世子的下落,甚至于有机会为长公主复仇,这一次,刀山火海都无法阻止她。

    ……

    在裴家的彩棚中重新梳洗后,也顺势与对方坐于一处,同聊家常。

    裴母还给沐燕心推荐了一些老郎中,说是治咳疾圣手,每每她给远在边关的儿子送药送物,都要去郎中那讨些药方药材。

    沐燕心大喜过望,言谈间已经将对方看做经年老友。

    正说着,穿着衮服,头戴通天冠的昭帝和皇后,于众目睽睽下,携手走上雕镂云物的云石廊桥,缓缓步向建于高处的汀兰台。

    皇后……

    她一瞬不瞬望着身着深青翟鸟袆衣的皇后,崔妙仪。

    然而人世俯仰,悲欢万状。只怕而今我站于你面前,你也完全认不出来我了吧,姐姐。

    她想。

    ……

    水祭正式开始,在场众人都肃然而立,默声观礼。数千人森然伫立的金明园中,竟也一声不闻,只听得鸟声幽幽,洛水汤汤。

    礼毕,昭帝又携崔皇后同登修建于汀兰台上的宝楼二楼,远远望去,只见宝楼上下人影幢幢,进退有度。

    裴宝丽拉了拉姜非晚的衣襟,指着一楼人群中,某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道,“那个便是谢刺史。”

    她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一楼临水的木制鹅颈乘坐处,身穿绯色官服的颀长身影悄然而立。隔着一片脉脉洛河水,面容看不真切,只觉得似乎气度不错,肃肃如松下风。

    “一会他们便要过来。”裴宝丽还在跟她咬耳朵,“他的彩棚就在斜对过。”

    她指着不远处的棚子道。那棚外不远处还生着花团锦簇的紫薇,真如夏雨添花,更生一河婉婉容华。

    “特特给他留的位置。自他来京中后,不知谁给他取了个‘紫薇郎’的称号,如今传开了。”裴宝丽道。

    此间女子虽则仍旧讲究德言容功,但因皇族萧氏原出自北方,对于儒教礼学并非全意推崇,是以对于男女婚恋并无过多桎梏。亦有郎君娘子两相恋爱,终成眷属。

    然而,较于沐燕心口中偶尔提到的,女子亦能修习六艺,考功名、战沙场,进得大学,入得朝堂的大周,尚有天壤之别。

    如今已不可提及。一如昭帝登基后,改女帝而称皇后,已成金规铁律,不可违令。否则若叫神策卫知晓,定会招来满门灾祸。

    姜非晚一瞬不瞬看着那个身影。

    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

    “这不是中书舍人的别称么?”她移开目光,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刚梳好的发髻,口中却称奇。

    重新挽好发髻后,因不曾携带珠翠头饰,春见便信手拈了几朵开得正盛的紫薇,给她簪了上去。

    这名字,他叫了,人家叫什么?

    姜非晚心里这样想,嘴上也没忍住说出口。

    “谁知道。美男子总是特权比较多罢。”

    裴宝丽挑眉撇嘴,满满小女儿心性,调侃道。

    又对她说,“只是永兴公主那边实是有些难缠,你离京之前,还是能避则避吧。”

    这倒是句真心话。

    她感激地道,“多谢提点。”

    交谈间,水上赛事已然开幕。日头也已升到高空,随着龙舟下水,旌旗高举,鼓击春雷,碧波白浪中,两艘竞渡的龙舟如同飞剑,于水面你追我赶。岸上众人群情沸腾,欢呼声排山倒海,几乎要盖过那些急于星火的鼓点。

    观着水景,裴宝丽忽又开口,“方才就想问姐姐,你的袖笼好像格外长一些,是要保护手吗?”

    这五月的暑天中,看着未免也太热了点。

    姜非晚双手交叉笼在袖中,指腹轻轻摩过虎口,表面却是不动声色。

    “郎中说我不能见风,连指尖也不可。”

    她状似苦恼地笑道,“是以我的所有衣裳,阿娘都叫做得袖子格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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