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回头望去,曾经桂殿兰宫般的长公主府,已被熊熊大火吞没。火光仿佛直冲碧霄,与天边如血残阳纠葛在一起,翻滚成更为瑰丽的颜色。
那般奇异的景象,终其一生,她也不会忘记。
洛城内外,到处都是士兵……不知是火,抑或是血,宫道的尽头是她曾无数次进出的承天门,然而此刻以死铺就……杀红了眼的兵卒只知举起手中刀枪剑矛,不分敌我,不问对错,但求你死我活——他们原也不分你我。
而她又有什么不同。
她身骑高头烈马,马蹄腾空,悲鸣如嘶。她高举长枪,每一刺,都是上京一个阴森凄惨的幽魂。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
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厮杀还在肆虐。不知何时,天上降下了红雪。像是徐徐落下的虞美人,又似燃烧下坠的火焰。于血影刀光中,不知何处,传来孩童欢快的歌谣。
……
前一个 后一个 金乌白日亦不得
屋霤上头升玉兔 只有阿母无大儿
……
歌声飘飘忽忽,欢天喜地。如细长的蛛丝般,萦绕在这一朝繁华散尽、山河破碎的上京,显得尤为凄厉诡怖。
夹杂在震天杀声和童谣中,亦有人不断呼喊她的名字。
“令长史,长公主……薨了!”
“令长史,圣上她,殡天了!”
“令长史,晋阳王攻破垂拱殿,大势已去!”
“令长史,带着世子逃吧!走得越远越好!去西凉,去涿州,去东海。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所有人都在呼唤她的名字。那些消息如密布洛城上空的箭矢般,铺天盖地冲她而来。
而她避无可避。
大火熊熊燃烧……她又能叫谁的名字,谁还能听到她在这修罗地狱中,撕心裂肺的痛呼!
……
哒哒哒哒——
马蹄声缭乱,两侧荒芜的风景流岚般从她的身侧掠过。
她也不知自己驭马疾驰了多久。
远处是一线水墨般的山峦,绵延千里。抹微云,连衰草,仿佛与天相接。
她跑。仿佛那尽头的山峦也在跑,永远那么远,永远那么远,可望而不可即……
怀里包袱般的物事忽而动了一下。有孩童嘤咛的哭声,细细绕绕,像夜哭的猫头鹰,又像你这样似锋利的小刀割着青砖,叫她痛苦。
她跑。
——那枚冷箭不知从何而来,碎裂虚空,直直射中她的咽喉!
手上缰绳一松。她仰面朝后倒下,血珠喷涌而出,在青灰色的空中划出一条血线。
她看到暮霭沉沉的天空。和同样飞舞在空中的胡帽。
我是要死了。
她想。
而后重重跌落在地。
……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突兀响起,划破一室寂静夜阑。脚边卧榻上熟睡的春见被惊醒,迅速摸黑点燃火烛,“娘子,又咳了吗?”
话语间微弱的烛光已经燃起,荧荧闪烁着,点亮了这一间小小的卧房。
她掀开葱绿双绣花卉纱帐,姜非晚深深蜷缩在床榻深处,纤巧的身子于锦褥中拱成虾米状,如墨青丝铺了满床,已是咳得肺都要炸出来了。
咳声惊动了对面卧房的姜父姜母。
沐燕心随手扯了件鸦青褙子,推开女儿卧房的门,满眼焦虑地走进来,后面还跟着赤足的姜渊。
“怎就突然咳成这样?”
她催促春见赶紧将炉子上温着的汤药端来,自己坐在床沿,不断轻抚女儿的背,好叫她好受些。
“那窗子没关严实。”
坐在床沿就感受到了丝丝凉风,她立刻寻到了问题所在,“就这般对着吹,怎么不咳得死去活来。”
她心疼地道。
姜渊阔步走到竹案前,将虚掩的芙蓉纹路花窗关牢,又紧紧栓上,也将影壁上婆娑的月华竹影关在窗外。
春见端着汤药过来,沐燕心接过,要亲自喂女儿,嘴上却还是忍不住念叨几句。
“照顾娘子要经心,知道她不能吹风,见风就咳,那门窗定要再三检查,不可粗心大意。”
姜非晚咳得缓些了,渐渐能喘上气,断断续续道,“不、不关春见的事,是……是我叫她别关。”喉咙还是火燎过般滚辣,令她语不成句。
姜非晚生得极美,面白如玉,此刻因为咳喘过急,两颊泛上病态般的淡淡红晕,一如雪中散落的病梅。
此间已是进入五月,天气逐渐暑热。兼傍晚开始聚集雨云,天际不时有风雷滚滚而过,却一丝风都没有,闷热得几乎喘不上气。
到了睡前雨还未落下。
春见又要不分寒暑守着那药炉,热得两颊潮红,汗珠滚滚。她是个圆脸实心眼的姑娘,手脚麻利,又听话,照顾姜非晚这么多年,主母说小姐不能吹风,她便连自己也熬着,绝没有半句怨言。
姜非晚见她实在热得辛苦,喘气声亦粗重起来,便交代睡前窗子别关紧,留丝缝隙,叫她好凉快点睡个安稳觉。
结果自己半夜咳起来。
她心知,自己这咳疾突然爆发,并不是因为风凉。
一碗药汤灌下去,良药苦口,她也好受多了,又为春见分辩。
“我不是因了风凉才咳,是做了噩梦,梦见有人拿箭射我的喉咙。”
她向阿娘爹爹讲述梦境。沐燕心只是轻抚着她的手,嗔怪道,“胡说八道。你日日待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来的箭要伤你。”
又帮女儿抚平揉乱了的墨色长发,心疼道,“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吧。阿娘答应你,若是你这几天能好些,端阳那日,就带你去金明园看河祭与竞渡,如何?”
还是将她当稚童来哄。
她闻言乖巧点头,“阿娘,爹爹,你们也去休息吧。父亲不是卯初便要上直?近来武器署只怕忙得不得歇息,您也要注意身子。”
姜渊是习武之人,话少人直,闻言大掌在空中虚虚一按,“不用担心爹爹,你把自己顾好,爹爹才能放心。”
沐燕心也起身,重新点燃竹案上的莲花博山炉。宁神静气的雪中春信被隔水蒸熏,满室清幽。又环顾四周,确认不再有任何错漏后,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回房。
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再叮嘱一遍,“这会子就要好好睡了。可不许再贪凉。”
说完又盯了眼一旁垂首懊丧的春见。
看着女儿重新卧回床上,他们才放心地合上门。
姜非晚躺在被褥中,听见门外脚步声逐渐远去,却是反侧自安。
并非胡思乱想,而是真的被射中了咽喉,所以她才会今世天生咳疾,药石无医,只能慢慢将养着,日复一日。
“呼——”
春见将火烛吹灭,摸黑躺回了她的卧榻。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大,她听见春见躺下时发出的轻声叹息;她听见窗外弱风细细,摇曳竹枝,却又突然转急;她听见遥远天际的惊雷迅疾迫近,像坐了日神羲和的六龙之车。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
姜非晚不是第一世活了。
辛巳年间,大周仪天皇帝执政末期,她缠绵病榻,无心国事。三皇子晋阳王萧元宏广发檄文,声称讨伐,带兵谋反,一路杀到京畿。
长公主萧元宸奉旨领军镇压,打得晋阳王节节败退。却不意遭到毒刃暗算,身死殉国。女帝得闻噩耗,一口浓血堵在喉头,就此殡天。
而前世的她,身为长公主贴身女官,及府邸长史,在得知晋阳王攻破垂拱殿、大势已去后,于驸马魏国公的安排下,带着世子,亦是他们唯一的幼子,萧晔出逃。
却在出城不远就遇到冷箭。
她中箭落马,阖眼前的最后一幕,是被裹得如同包袱、连面部都遮盖,只留几个小孔出气的世子,亦跌落马背。
从此不知生死。
她死不瞑目。一口气刚咽下,就重生为战乱中出世的,没落武将姜氏的幺女。
于死水般的新生中如此磋磨时光,一无所获,而今已是十九载。
……
这是天安十八年。初夏。上京洛城。
这是她重生的第十九年。
亦是长公主殉国、世子下落不明的,第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