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场景,是在接待外邦来使的宴会上。舞姬跳着胡璇舞,她们的裙摆汇聚交织在一起的弧线。她目光呆滞地坐着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她们,像是在回想当年的自己。
席间传来男子的交谈声。
“那蛮族女子虽然身姿曼妙,却不通音律,在实在无趣,要论歌舞,天下无人能出玉真公主左右。”
“慎言,陛下没有女儿,哪里来的什么公主?”
“使者大人,你说的,莫非是我朝的鹂姬娘娘?”
“哈哈,说错了,是鹂姬娘娘,可否请她上来为大家献舞?”
“那要看陛下肯不肯忍痛割爱啦!”
被狂热的视线包围着,姬千珑直犯恶心,几乎是用恳求的目光仰视着萧允臣。
他动作轻柔地为她整理鬓边的乱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这幅表情,珑儿,你应该笑才对。”随后挥了挥手,把她往前一推:“去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御座之上的萧允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目光令人捉摸不透。是什么把她的枕边人变得如此心狠,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吗?她看不懂现在的他了,或又者她从来懂过他。
他竟然任由她像个玩物又或者像是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一样任人赏玩,连尊重都没有,更遑论爱呢?
“何薄于我,何薄于我?”
幽怨的呓语从唇中吐露,少女悠悠转醒,两颊带着泪痕,如梨花带雨般楚楚动人。
姬千珑用力眨了下眼睛,眼前一片朦胧,不知被什么东西遮住了视线,将额头上贴着一张东西撕下来一看,竟是一张明黄的符箓。
她茫然地巡视四周,她在一个陌生的宫殿,旁边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看清那人眉眼的那一刻,姬千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我怕是真的死了?到了天庭,还见到了神仙。”
那人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窗外飘着细雪,月光透过窗沿洒落一地,四下寂寥无声。
直到一声鸟鸣打破了犹如心照不宣般的寂静。
“嘎!什么天庭,什么神仙,此间乃长生殿!”
姬千珑瞪大眼睛,竟是那人肩头的鹦鹉在说话。迎着姬千珑惊诧目光,鹦鹉直冲着她飞来。
姬千珑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发现这只奇怪的鹦鹉对她并无恶意,姬千珑还好奇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
鹦鹉似是被她摸舒服了,昂起头神气凛然,竟然还自报姓名:“吾乃国师座下,威名赫赫的鸟将军,嘎!”
一只鹦鹉,不仅能口吐人言,竟称自己是将军。姬千珑破涕为笑,打趣道:“原来是鸟将军。”
“是嘎!”
鸟将军欢快地啄了一下姬千珑的手指。这时,那神姿仙骨的青年目光凛然地望了它一眼,鸟将军顿时头一缩,灰溜溜地飞回去了。
看到这一幕,姬千珑微微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道:“那想必,您就是国师大人?”
“嗯。”云迟月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之后,两人便相顾无言了,微妙的气氛笼罩在这小小的偏殿里。
姬千珑出神地想起了前世,她对国师有一些印象。似乎也是那场祁花宴上,跟随舞姿目光流转,视线扫过宾客时,偶然出现在视野中的淡漠剪影;又或是高高的祭台上,她在抬头模糊地看到的修长身影。
最深刻也最鲜活的印象,是宫人口中的只言片语——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靠着这种听闲话的事打发时间,那是故国倾覆之后的事了。
按照大晟朝传统,每一个登基的皇帝都会请国师为他戴上帝冕,以示承神君恩泽统率万民。如今礼官们不知是否应该遵循旧制,于是国师是请来了,但是到了登基大典上,当小太监恭恭敬敬地把那象征着皇权的冠冕送至他身前时,他却看都不看一眼,而是直视着新帝,目光如炬,冷冷道:“你还不配。”
话音落下,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阴风吹得帘子猎猎作响,那红绸包裹着的帝冕竟自己竟滚落了下来,“咕噜噜——”的声音听的众大臣皆心里发毛。
御前总管福公公喃喃道:“不详之兆啊,此举定会冲撞神君……”
萧允臣毫无异色,捡起滚落至脚边的帝冕,施施然自己戴上了。众臣皆俯首,帝傲然直视,曰:“若世间真有神明,朕亦不惧祂半分。”
至于不屈服于帝威的逆臣,当然是该杀。
那天之后,云迟月便从盛京消失了。
有人说他当场被箭雨射成了肉泥,鲜血流遍了金銮殿下的台阶;有人说他手执染血的拂尘与长剑杀出重围,被残部接应出京;还有一种更离谱的说法是——帝于众将前挥手,满天箭雨落下,硝烟散尽,却不见国师的踪影,但见高天之上,盘旋着一只雪白的仙鹤。
几个小宫娥中的一个感叹道:“国师可真惨啊,呼风唤雨一世,竟落得如此下场。”
姬千珑木然地数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水,被动地听完了宫娥们的对话,心道:“这种死法,倒是挺浪漫的。”
无论传言有多玄乎,那场博弈里,国师绝对是败者,侧面体现就是新朝一改旧朝的尊神传统。
但姬千珑却不觉这结局悲惨,反而觉得浪漫。
他着实是个充满神秘色彩人物,姬千珑想。但此刻她离他不过半米远,只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国师是个美人。
他身形高挑,乌发雪肤,一袭白衣显得清逸出尘,鸦羽般的长睫下是极淡的琥珀色眼眸。他还真是“得天独厚”,神君给了他得道的悟性,竟还要给他如此美丽的容颜。
云迟月与她对视片刻,又马上移开视线,她一甩拂尘道:“既已清醒,公主便请回吧。”
“等等,小女有一事求问,还请大人解惑。”
姬千珑定定地凝视着他,又像是凝视着面对如洪流般的命运时,彷徨无助的自己。她问:“何为天命?”
顶着一张稚嫩少女的脸问出这种反常的问题,云迟月略微思索,缓缓开口道,言语中并无轻慢:“天行有常,如太阳东升西落,蜉蝣朝生暮死。万事万物都有其命数,于人而言,纵位及帝王将相,也无法抗拒的结果,这便是天命。”
听了他的话,姬千珑的眼中闪过一丝哀戚:“天命,当真无法更改吗?”
“一个人的命数并非孤悬的月亮,而是漫布的星辰,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付出些许代价便可改变,或许苦心经营做种只是徒劳无功,又或许穷其一生,却只将命数引向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也未可知。”
或许因为少女失落的表情太过明显,云迟月淡漠的琥珀色眼眸里,突然出现很认真的神情。
他道:“但,螳臂当车,犹不悔也。”
“我明白了。”她的语气有些哽咽,这一世,她当然不会重蹈覆辙嫁给萧允臣,但她纵可以躲避他,难道可以眼睁睁都走大晟江山吗?她挺着那仿佛掷地有声的话语,心中顿时有了答案,她想好这一世该怎么活了。
疑惑既已解答,于情于理,她不应该继续留在这叨扰国师的清净了。临行前,她透过木窗看到那高耸入云的塔楼,面上浮现追忆的神色:"大人,说来惭愧,我刚被接进宫里的时候,一直来长生殿看一看,这次因祸得福,也算是而是圆了儿时的梦想了"
云迟月却道:“你来过的。”
“唉?”姬千珑震惊地瞪大了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中云迟月淡漠眼神中品出了些许揶揄的意味,此时的他终于不再像一尊高台上冷冰冰的神像,多了几分属于人的鲜活气息。
他提醒道:“永宁二十六年,糕点。”
随着简略的两个词,一段被遗忘的回忆重新浮现了出来。
那时她刚刚被接进宫不久,认知还没完成从小乞儿到公主殿下的转变,趁宫人们不注意到处乱跑闲逛,一个人发呆时,她总是时不时往那座塔的方向走,听说那是宫中唯一能看到宫城外的地方。
经过几次试探后,她终于壮胆往深处走去,穿过尚未开花的梅林,女孩好奇地左顾右盼,正迫不及待继续往前走时,一把拂尘拦住了她的去路。
女孩抬起头,拂尘的主人是一个白衣少年。在自己闯入之前他似乎在练剑,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身后的地面上有一堆整整齐齐劈成碎片的木桩,明明手中握剑,他却选择用了看似毫无杀伤力的拂尘阻拦她。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他的声音很低沉,犹如冷冷落下的小雨。
“呃……那个……”
女孩因心虚而支支吾吾,伸出小手捏了捏那拂尘上的白毛。
“回答!”
见她如此胆大妄为,少年的语气更加严厉几分。
“神仙哥哥,不要那么凶嘛,”女孩小鹿一样清澈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恳求的意味,“我请你吃梨花酥,你不要跟别人说我来过这里行不行?
说着颇为不舍的从袖口拿出被油纸包好着的糕点,双手捧至他身前。
“拿走。”少年皱了眉,毫不客气地说。
想来他从没有见过会拿糕点贿赂别人的人吧。
“唔,不要吗,好吧。”女孩咬着手指,飞快地把那块糕点收了回来,又说,“那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我唱歌可好听了!”
没等少年回答,她便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哼了两句,最后稚嫩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夸赞道:“你是我见到过最好看的人,真的!”
从她开口唱第一句的时候,少年手中的拂尘便放下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然而,随着殿外焦急的呼喊,未说出口的话语也无疾而终了。
宫人的呼声在不远处回响着:“公主!公主你在哪儿?”
女孩冲少年挥了挥手,面上露出狡黠的笑意:“神仙哥哥,有缘再见!”
说是再见,当然是没有再见过。因为自打那天姬千珑被宫人们找到,皇后娘娘发了了好大一通火,罚了她禁闭三月,还派了几个了教习嬷嬷对她严加看管,说是势不能让她辱没皇室威仪。
思绪拉回,姬千珑一阵讶然,原来那个少年竟是国师本人。
“这……稚子无知,还请大人莫要见怪。”她捂嘴轻笑,心想原来在这宫里,还曾经有过这样惬意的时光。
“公主变了很多。”
他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语气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否定。
这也是个琢磨不透的角色。那些搅动风云的人物,如她的父皇,又如云迟月萧允臣,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如果说萧允臣的看不透,是他从不会暴露那副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深不见底的野心,那么云迟月的看不透,却像是平静的湖面,并非怕人窥探,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想到上一世他的结局,姬千珑突然有种冲动,她想问他:你这么厉害,你算过自己的命吗?
这话当然不能问出口,要是说出来,肯定会被国师当做疯子吧。
姬千珑微微欠身行了个礼,仪态优雅端庄,完全担得起公主的身份。她活了两辈子,自然不是从前那个在宫里乱跑的野丫头了,嫣然一笑说:“国师大人,有缘再见。”
“再见!再见!嘎——”回答她当然不是国师,而是他肩头的挺着脖子的鸟将军,这鹦鹉可真是活泼,和主人的性格完全相反。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们很快就会再见的,说不定呢?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和莲嬷嬷绣兰她们一起出了长生殿,她在心中默念那句话——螳臂当车,犹不悔也。
眼中的茫然被坚定取代。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既然天命让她重来一次,这一世她一定不会重蹈覆辙,定要救自己,也要救大晟于水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