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

    玉真公主姬千珑一直觉得自己命好。

    幼时她是流落街头的小乞儿,睡过牛棚的草垛,与野狗抢食,被贵人们呼来喝去地撵走。寒冷的冬天,身穿破旧单衣的小乞儿缩在墙角,幻想着要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爹是个有钱的员外或是大官就好了,能给她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让她立刻去死她也愿意。

    或许是神君显灵,在她饥寒交迫中奄奄一息之际,一群穿着飞鱼服的男人找到了她,原来她的爹竟是当朝天子,而自己是天底下最尊贵之人的女儿。

    银鞍白马拉着的马车载着她从湘州到盛京,一顶软轿抬着她从侧门进了皇宫。

    她掀开珠帘回望,目之所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朱红宫墙。

    到了宫里,穿的是锦绣华服,吃的是玉盘珍羞。她要做的只有日日学规矩,晨昏定省地给嫡母皇后请安。这里一切都很好,只是不自由。

    长到及笄的少女开始祈祷一个如意郎君,带她离开这宫墙深深。大晟朝那些有野心与才情的男子并不热衷于自断仕途尚公主,而且和那些显赫母族的姐姐妹妹相比,姬千珑出身民间,自是在那些世家公侯择女的选择中落了下乘。

    幸而她有一把天生的好嗓子,婉转如黄莺啼春,这是她在一中才女中脱颖而出的本钱。

    宴会上,她用一曲名动帝京。从那天起,盛京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来自民间的玉真公主才貌双绝。姬千珑并未因而自满,她庆幸的是,她终于遇见了自己的真命天子。

    自西北而来的世子萧允臣,比起显贵的出身,更值得说道是他的赫赫战功,还有因容貌得来的玉面将军的雅号。觥筹交错间,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贵女无一不在偷偷看他,姬千珑却捕捉到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琴声绝弦,舞曲本该到此结束,她缓缓揭开面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将衔于口中寓意献给神君的海棠花,抛向了当时还是镇北王世子的萧允臣。二人的视线隔着人□□汇,恍若秋水遇山洪,青年紧紧握住那朵花,神色满是错愕与欣喜。

    宴会结束后,二人行走在宫道上,萧允臣始终跟她保持着身后半步的距离,提着灯为她指明夜路。远处天空中绽放的烟火遮掩了不知是谁慌乱的心跳。分别时,他俯身将那朵海棠花戴在她发间,神色温柔道:“公主如文君,臣当做相如。”

    她不喜诗书,素来不记得那些亘古流传的诗文是谁人所作,但她永远忘不了那天萧允臣看她的眼神,比烟火明亮,如月色温柔。

    情意在心底生根发芽,她认定他就是自己的金风玉露一相逢,此生非他不嫁,最终,她也得偿所愿。

    赐婚的圣旨一下,消息顿时传遍了整个盛京,不知多男儿嫉妒得牙痒痒,多少女郎咬断了手帕。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没有人比这两人更称得上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仪式进行得快速却不仓促,因是姬千珑特意强调的尽快成婚,她早已过腻了宫中拘束的生活。萧允臣得知她的这份心思,牵起她的手,郑重地承诺说如果她想,他要带她去看江南的杏花春雨,塞北的黄沙风雪,那一刻,姬千珑觉得自己一定是大晟朝最幸福的女子。

    故事到这里结束的话,该是多么琴瑟和鸣的佳话啊。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了呢?

    新婚不久,夫君便领命挂帅出征,她独守空闺几年,慢慢悟出了一个道理——有规训的地方,便有囚笼。皇宫是个囚笼,王府是个与之相比不算大的囚笼,但同样足够困住一个女子一生。

    虽然如此,与天下若干无法心爱之人相守的女子相比,她无疑还是幸运的。

    直到几年后终于盼得萧允臣归来,都说小别胜新婚,她等到的却不是对情意绵绵的夫君,而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一副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姿态。然而无论是对她向来不冷不热的婆母还是府中的奴婢,都似乎对这女人十分熟稔,仿佛对方才是自己人一般。后来她知道,柳华容是府中的表小姐,自小与他的夫君一起长大。

    姬千珑冷笑一声,心想原来是青梅竹马。

    那女人心思实在太好懂了,整天一口一个表哥的跟着他,她不信萧允臣看不出来。

    姬千珑终于再也看不下去了,随便借了个由头切磨了柳华容一番,居高临下地对着她说:“本宫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第二天,姬千珑果然看见了面无表情端坐的萧允臣,还有在一旁哭哭啼啼的那女人。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他的兴师问罪,因为他若有深意地说:“原来你也并不特别。”

    萧允臣并未把话说明白,她已经自动为他补全了话语中的未尽之意:你并不特别,一如那些善妒的深宅怨妇。

    心中泛起如恶寒般的凉意,姬千珑想起了少时教习嬷嬷们耳提面命逼着她背下的“女德无极,妇怨无终。”

    可是,亲眼见到心爱的男子和旁人亲亲我我,如何能不怨,如何能不妒?

    她想,大不了一纸和离书,他娶他的美娇妾,她回她明华宫。

    可她终究深爱过,也终究舍不得,让这段人人艳羡的姻缘最终变成兰因絮果。她只能劝说自己,或许天底下的女子大都是这么过的,她也不是不可以学着去接受。

    足足一个月,姬千珑终于说服自己,决定原谅他。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不是那些无依无靠的闺阁小姐,她已经如此委曲求全,萧允臣多少应该知道见好就收,前尘一笔勾销,他应该会怀着歉意好好对她吧?

    那时的姬千珑,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不知道她的父皇只顾着求仙问道,各路地方势力蠢蠢欲动,大晟的统治早已岌岌可危。所以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就好像无形中有一双命运的手操控着一切,把她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父皇驾崩,来不及哀悼,她便得知了一个更加惊人的噩耗——几个皇兄为了帝位自相残杀,地方四分五裂,最终各路叛军中杀出重围在控制盛京的,是镇北军。

    镇北军,多么可笑啊,她的夫君灭了她的国。盛京城百姓已经改旗易帜,欢欢喜喜地迎接王师,萧允臣在众将的推举下黄袍加身,不服的旧臣皆被血洗,剩下的都山呼万岁,称其为天命所归。

    兜兜转转几年,她又被关进了这宫墙中,明知她最讨厌被禁锢,曾以为能让她自由的男人,以近乎残忍的代价重新让她做回了鸟笼里的金丝雀。

    从此世间没有了大晟的玉真公主,只剩下大梁朝皇帝的妃子鹂姬。

    *

    隆冬,冷清的宫殿内,塌上的女子断断续续的发出咳嗽声。她五官生的极标致,本该是个美人,却因形同枯槁的身体和死气沉沉的眼神显得像个没有生气木偶。

    一个满头的白发的老妇人皱着眉头,满脸心疼道:“绣兰,快去添些炭火来。”

    名为绣兰的婢女一脸愁容:“嬷嬷,我去找管事的要了几次,一听是公主,半块炭也不愿给,这些腌臜东西!”

    姬千珑虚弱地问道:“芳草呢?”自从她沦落至此,便只剩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莲嬷嬷和绣兰芳草两个婢女,这从前这些事芳草在管的。

    沉默片刻,莲嬷嬷叹了口气道:“芳草这丫头已经一天一夜没回来了……”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足以要人命,人是没法待在外面的,不回来,要么是走了,要么是死了。

    姬千珑不忍心再思考,也只能长叹一口气。

    绣兰一跺脚,咬牙切齿道:“那人如此狠心,非要眼睁睁看着公主冻死不可吗?”

    绣兰口中的那人,除了萧允臣还能有谁?从前她的婢女唤他驸马,现在不愿叫陛下,只是憎恶地称他为“那人”。

    “罢了。”她道摆了摆手道。

    会在这种琐碎之处刁难她,只会是柳华容那女人的手段。

    那你呢?姬千珑在心中默念,萧允臣,你就默许她这样对我吗?

    一时间殿内没有人说话,她们都知道,这个没有炭火夜晚,一定特别难捱。

    滴漏声一下一下的响,像是宣告着某种即将到来的预示。突然,只听一道来自太监的尖细声音:

    “容妃娘娘到——”

    殿门被粗暴的砸开,一群人声势浩大地闯了进来,为首被众人簇拥的便是曾经寄住王府中的表小姐,如今盛宠六宫的容妃。她行走间满头的珠翠摇曳生姿,眉目间净是得意。

    而她身后的跟着她的一众婢女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赫然是失踪一天一夜的芳草。

    身旁的莲嬷嬷和绣兰立刻跪下行礼,服服帖帖地趴在地上,显然已经在无数次被挑刺中形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头隐隐作痛,姬千珑皱了皱眉,心道不知柳华容这次何种手段折磨自己。

    那领头太监阴阳怪气道:“鹂姬娘娘为何不跪啊?”

    听了这话,绣兰虽然浑身在怕的发抖,依然抬起头道:“我家公……娘娘身体抱恙——”

    没等绣兰说完,柳华容直接一步上前,猛地打了她打了一巴掌,呵斥道:“谁准你这个贱婢说话了?”那一掌又快又狠,直打得绣兰吐出一口鲜血。

    姬千珑抓住她的手,怒道:"柳华容,你有怨气冲着我撒!”

    柳华容莞尔一笑:“别急啊,好姐姐,今晚的好戏还在后头呢。”说罢指了指人群中的神色躲闪的芳草,“你,把你前主子拖下来。”

    芳草低头回了一句:“是。”说着直接柳华容的吩咐对着姬千珑动手,姬千珑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失望。

    绣兰口中还裹血,瞪大眼睛质问道:“芳草,你竟然背叛公主!”

    “对不起,绣兰,我想活。”她阴沉的脸上浮现坚定神色,随后说出一句惊人的话,“你们都活不成了。”

    芳草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绣兰想明白她的意思,眼中渐渐浮现出恐惧,喃喃道:“不……不可能的。”

    见了这主仆反目的一目,柳华容抚掌大笑道道:“她说的对。福公公,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步履沉稳,气度非凡的太监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垂落下明黄的圣旨,身后跟着举着托盘的小太监,中心是一个洁白的瓷瓶,那时鸩酒,一滴足以杀人的穿肠毒药。

    姬千珑自是认得这人的,是品级最高的御前总管,鸩酒是宫中惩治罪人最常见的手段,杀人不见血,不会扰了贵人清净。不知多少香魂因这小小一瓶毒酒而香消玉殒。

    姬千珑骤然一笑,上前一步,拿起那瓶毒酒,

    “不要,公主不要啊!”绣兰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莲嬷嬷反倒平静温和地看着她,只是眼里溢满了悲伤的泪水,她说:“孩子,别怕,嬷嬷去下面等你。”

    姬千珑望着她们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然后将手里的瓷瓶摔得粉碎。

    她累了,真的累了,早就已经不对他抱有任何指望了,这种时候,死亡反倒成了一种解脱。

    她喃喃道:“萧郎啊,不是说好要带我去看江南的杏花春雨,塞北的黄沙风雪吗?怎的把我带到地狱里来了?”

    姬千珑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喉咙,嘴巴张合,却只能吐出无意义的音节,她从未发出过这样难听的声音,但此时她早已无暇顾及了,因为她的生命在飞快地流逝。

    都说人在临死前会回想这一生的经历,此时过往的画面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闪回。

    她是谁?是大晟的玉真公主,是镇北王府的世子妃,还是新帝豢养在深宫的鹂姬?不,都不是。她只是湘州城里那个衣不蔽体的小乞儿,渴望世间有个人,谁都好,能疼她爱她。那位翩翩佳公子给了她一颗蜜糖伪装的毒药,她便如此轻易的信了。最终落得国破家亡,含恨而终的下场。

    谁曾想,誓言不可信,忠诚不可信,至于男子情浓时嘴里的甜言蜜语,更是这世上最不值得相信的东西,世间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吗?

    好想知道啊,可惜永远得不到答案,因为她就要死了。

    在生命尽头,她用最后一点清醒的神智想,这样执迷不悟的痴恋,一生一次便够了,再也不要有第二次了。

    姬千珑伸出手,仿佛想要触摸四方宫墙外的天空,那高高的天幕却如此遥不可及。这个动作用光了她最后的力气,最终无力地垂下形同枯槁的手。

    这短暂的一生,便如同蹩脚说书人口中的仓促结尾的故事一般,草草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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