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林
隐学宫是仙界的至高学府，能进里面修习的可不是靠脑力非凡，而要靠家世非凡。紫纱衣，白玉冠，这两样配在身上，骑头毛驴都显贵。
南水序成均堂里，总执教无疾正在讲述隐学宫的地图。
虽是紫水玉面具罩面，但无疾执教手执白羽扇，紫纱衣袍罩身，干净利落，尤其是背靠地图侃侃而谈的气质，就连讲到激动处不经意间竖起的兰花指都彰显他独特气韵。
一堂课讲完，无疾执教意犹未尽，连干了三杯茶，欣慰地看着自己着地图上画的缠缠绕绕。
屋内仅有的两位学子对着地图费力地回想着执教的话。
“敢问执教，地图上的这些路线都是我和余鸳要巡的地方吗？一晚上要走这么多地方？”
无疾刚要饮下第四杯茶，忽然听到这么一句，扔下杯子，兰花指指着学子训道：“怕你们二位尊贵的大公主夜巡迷了路，再闯到不该去的地方给本执教惹麻烦，记住没有？记住没有？”
拿起杯子刚要喝，想想还是不放心，无疾使劲扇着风，兰花指圈着地图上的一个林子尖着嗓子叮嘱：
“这里，寂林，进去不要往北走，走到尽头是难留山！余鸳大公主，白兰大公主，二位仙驾莫要往北走。”
余鸳公主不停点头，还偷偷摸摸拽了拽脸快贴到地图上的白兰公主。
白兰点点头施法将地图卷起来收进仙囊。
无疾见状一口老茶差点喷出，抓住白兰的袖口嚷着：
“让你把地图记在脑子里，没让你收到仙囊里，粗鲁，太粗鲁，你给我掏出来！”
白兰边拍着无疾乱翻过来的手，边躲着：
“怕我们不记路，还不如把地图给我们用用，你安心我们也放心。”
无疾开始追着白兰满屋子跑，发冠都跑松了：
“我安心个屁！那是隐学宫的仙防图！只有执教能用，让外人看到还了得？”
白兰一个回旋身躲到余鸳身后，余鸳瞪大了眼睛瞅着无疾，耐不住白兰一直在身后挑唆，也捣蒜似的点头保证：
“执教可安心，我与白兰公主肯定不会惹麻烦，我俩都不记路，有个地图方便些。”
无疾急得原地转圈，他也无奈。仙界尊贵的两位公主在他这，打不得骂不得，还要笑脸哄着。那老学尊也真是听多了祝余执教的谗言，搞什么夜巡，还让学子夜巡。隐学宫里的学子能干得了什么？美其名曰把队伍拉出去练练。
祝余这个心眼子精，没安好心，没憋好屁！
事已至此，地图是铁定拿不回了。最坏的打算：万一她俩去了北边......他也可以看看热闹。
无疾清清嗓，兰花指扶了扶发冠，轻描淡写道：“图要记在脑子里，别给我惹麻烦。”
无疾走出门时戳了戳白兰：“想家没？”
白兰一愣，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个？
“没有。”
无疾甩甩袖子，长出一口气走了。
余鸳扒着门框张望了一阵，转头看到白兰捏着袖口琢磨着什么。
她提裙在白兰身旁坐下，天真无邪的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
白兰知道她什么意思，也叹了口气念叨起来：“学尊觉得隐学宫妖患多了，他老人家怎么知道的？咱们来这一年多，可曾见过几个妖？”
余鸳托着下巴，继续眨巴着大眼睛：“我和你说个小道传闻，近来西颢和南炎都有人看到有化形妖在你们北玄边境溜达。”
白兰笑得轻蔑：“这传闻还真是走的小道，北玄的边境可不就与难留山西边连着？化形妖年年有，今年就特别多了？”
余鸳也觉得不大好意思，她们这些公主养尊处优，不理世事，仙界各国之间再怎么明争暗斗也轮不到公主们跟着来劲。况且，仙界本就人丁不大旺，近千年来更是生育低谷。各国皇室更甚，公主、郡主的数量甚为寥落。
白兰眼见着余鸳又在跑神，和她说话需要有一肚子的耐心，偏是这位公主心思纯净得能当镜子照，有些话不能一层套一层地说。
“大公主也不用为替我担心了，北玄与化形妖历来就没撇干净过。”
余鸳更是不好意思了，索性贴在白兰胳膊上蹭着撒娇。
两日后，隐学宫的学子们开始排班夜巡。
东西南北四水序的总执教坐镇各自的学殿。只有北水序上广堂的总执教扶桑在下半夜还要坐镇不语堂，那是隐学宫的神圣所在，里面供奉的不语灯是大洪荒时期的神留下来的圣物，可映照万物，当隐学宫有化形妖靠近时，不语灯会有反应，仙力高强的人可从其中窥探一二。
但东序堂的总执教祝余一直不服，任凭无疾怎么骂他心眼子精，他仍就觉得自己的仙力不比扶桑差，不放过任何一个与扶桑比试比试的机会。即便东序堂的学子们都认为祝余已经非常厉害，但依然不能满足祝余那颗好胜的心。
老学尊也是左手右手他都爱，该糊涂的时候绝不说句公道话，而且号召各位执教不要如此“内卷”。
夜巡当晚，无疾一次又一次上蹿下跳地叮嘱白兰和余鸳，奈何白兰就是不掏地图出来，他也没有机会将地图夺回来。
直到余鸳也终于受不了他的唠叨的时候，无疾忽然停了嘴，朝不语堂的方向望了望，对她俩道：
“你们两个人的仙法也就是半桶水，算上其他学子，满打满算十个人，都是半吊子，如若遇到打不过的化形妖不要硬拼，看到不语堂没？”无疾拉过白兰，指着：
“往那跑，高人在那。”
白兰和余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旸谷峰半山腰的不语堂有些许微光。
白兰翻了个大白眼，按道理，按规矩，哪怕按亲疏远近，她和余鸳都应该向无疾求救，舍近求远找别的执教，还是位从未谋面的执教？
无疾也看到了白兰的白眼，不甘示弱地给她翻回去一个更大的：
“两位尊贵大公主，凑不齐一个灵光脑子。若是倒霉碰上化形妖，不语堂先有动静，本执教要坐镇不可能马上离开，指望扶桑才是最佳。”
在去寂林的路上，白兰与余鸳商量了个对策：如若遇到敌手，余鸳去找在附近巡视的禹泽，白兰的仙障术法尚可，可以抵挡一阵。
一行人走过宽敞大路，临近寂林的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黑。延伸进林子的只有一个方向。
学子们渐渐收了嘴，是突然的黑暗让他们彼此靠拢，本来好好的队伍，眼下已缩成一团。
风声草声喘气声，声声清晰。
余鸳趴在白兰耳边说：“地图上标的是这条路没错吧？怎么一下子这么黑？”
白兰却也不避讳，她曾见识过什么是真正的黑暗，真正的死寂......在北玄的幽泉。
“我的大公主，地图标的是路，哪管你能不能看清？凡事自己动手吧。”
话音刚落，白兰翻手使出一个仙法，手心处闪现一簇红火苗，往上一抛，红火苗绕了个圈，钻出三只扑扇着火焰翅膀的蝴蝶。
三只蝶飞到队伍前面，还淌着火星子的翅膀扑扇之间照亮了眼前的路。
在场的学子们被这三只蝴蝶闪愣了，蝴蝶还能养成这样？当灯笼用？
白兰倒是稀松平常，借着光往前走。旁边的余鸳万分惊诧，小跑着几步追着看，其中的一只胖蝶被盯得有些不耐烦，使劲扇动几下翅膀，飞溅的火星子差点浇到余鸳头上。
“这是你养的灵宠？”余鸳边躲着边问。
白兰伸手召唤回胖蝶安抚，那胖蝶的火星子并未烧到丝毫。
“它们叫火灵蝶，是我驯养的，不似其他灵宠只知讨好主人，我养它们是让它们长本事的。”
“公主让灵宠有了本事不怕它们成化形妖吗？”队伍里不知是哪一国的学子，一句话点到了最敏感处。
众人不作声，等着。
白兰轻笑，放开了胖蝶，挽着余鸳的胳膊大步往前走。
仙界各国无不对北玄偏见甚大，只因北玄养出了一座难留山，山里妖患连连。过去，因为她母亲的仁慈，在北玄收留了一些逃难过去的仙人，后来这些人陆续显露妖像，又被赶回了难留山。几百年间，各国对北玄的态度立场颇为不满，北玄又因失了难留山而国土面积变小，便更受打压。
仙道不坚，是其他三国对北玄的定论。
她开口道：“若是哪天我的火灵蝶化了形，那这仙界内的灵宠们恐怕都难逃。不过也好，至少大家会知道化形妖到底怎么来的。”
说话的功夫，队伍进了寂林。
白兰回头看看，对大家说：“夜已深，咱们刚才在路上耽误了些功夫。现在两两一组在林子里巡视，我和余鸳大公主去北边巡，先巡完的可留下荧粉自行回去。”
余鸳一听有些着急了，她可牢牢记得无疾执教上蹿下跳地叮嘱：北边不能去。
白兰知她所急，但依然刚正不阿地安排：“我与余鸳大公主身份所致，理应去巡危险之地。”
余鸳是个软糯娇贵的公主，遇到白兰这么主意坚定的自然觉得应该听从。此时此刻，也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一国公主。
人家公主身份摆在那，听说总执教还将设防地图给了她，现在她白兰大公主就是主事的。
学子们没有异议，两两一组分头巡视。只是没有了火灵蝶照亮，大家只能各凭本事，五花八门的微弱仙力使出来照亮。
白兰看了看月亮，定了方位，拉着极不情愿的余鸳往北走。
寂林，静如其名，即便眼前什么异样都没有，可惨白的月光投射下来，树影、草动全都带着些诡异。走在里面浑身不自在，仿佛这些树，这些草都长了眼睛。
看着身旁走得缩头缩脑的余鸳，白兰琢磨着聊点什么，缓解缓解。
“余鸳，你怕化形妖吗？”
余鸳身上一哆嗦，怕什么聊什么，她颤着音说：“怎么不怕呀，怕死了。”
“你怕它们什么？”
“怕它们长得丑，怕它们力气大，怕它们能吃人。”余鸳咬着后槽牙一口气说完。
白兰笑起来，一个仙人，怕得竟是这些，与凡间的小丫头们一样。
“你既然这么怕，那是见过化形妖咯？被咬过？”
听到这儿，余鸳伸出脑袋摇摇。
“未见则惧？这不是胡思乱想吗？”
余鸳紧眨几下大眼睛辩解道：
“这不是胡思乱想。仙界万年来以化形妖为敌，将除妖视为正道，可见化形妖危害极大，而能与仙人为敌的，必是不可小觑的。”
白兰点点头，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与儿时夫子教的仙道守则半个字不差。都是告诉大家化形妖有害，人人见而除之，就是打死不说化形妖到底危害了什么。
唉！道可道，非常道。
边走边说着，前方传来水声，照着地图上的指引，这是到了寂林最北边，有水瀑隔着，另一边就是难留山。
白兰和余鸳掏出荧粉准备巡视。
余鸳借着火灵蝶的光亮，对照着地图丈量比划着。
到了这处，白兰耳边的一个声音才渐渐清晰，这个声音从一进林子，一直隐隐在耳边响着，看样子别人是没听到的，只有她听到。
离水瀑又近了些，已经能感觉到水瀑飞溅出来的潮湿，水声比刚才更大，白兰听到的声音也更清晰了。那是一段乐音，缥缈得如同水瀑前的薄雾。
白兰双臂的经络里有一股气流呼之欲出，几次暗运内力都压制不住。
最终，白兰放弃了抵抗，用仙力召唤出唤灵琴。
余鸳冷不丁看到白兰如此，以为有情况，一个箭步躲到白兰身后。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白兰无力地笑了笑，对余鸳道：“月色不错，夜巡辛苦，小女子抚琴一曲可好？”
“啊？你要抚琴？”余鸳惊诧，眼下这场景变换得属实有些快，脑子跟不上。
白兰继续尬笑着席地而坐，双眼微合。
既然这乐音只让她听到，今天不弹一弹可能都不好走出寂林。仙巫谢彭经常挂在嘴上唠叨的一句：万事皆有缘法，万事皆有定数。
此时此刻，就是缘法。
仙力从指尖流出注入琴弦，唤灵琴霎时通体流光透红，琴弦拨动暗合缥缈乐音。
白兰的意识都浸入在琴音里，不知身外是何场景。
余鸳本是还未从惊诧中跳出，眼下竟被琴音吸引，呆坐一旁，琴音如同温热暖流从外入内，流进了她的经络里。
琴弦拨动缓而稳，从未有过的流畅。
旸谷峰的不语堂内原本是微光闪烁，不想在这样的夜里堂内忽然火光大作。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从不语堂飞出，飞向寂林。
这一边白兰和余鸳在沉浸在琴音里，二人丝毫没察觉周围的草丛中有一双幽绿的眼睛在闪动，直到那一双眼从草丛中出来，余鸳的余光将将瞟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