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芸景把头埋在膝盖上，眼泪浸湿了衣服，漫进皮肤里。
明明眼泪很滚烫，可林芸景却觉得骨头冻得直发疼。
电话那头的争吵声渐渐平息，进入到熟悉的冷战环节。
林芸景把手机贴近了耳朵些，等待着林母熟悉的开场。
果然，滋啦作响的电话听筒里送来了林母车轱辘了无数次的话。
“你爸这个死人整天就知道跟我吵，在外人面前又屁话都不敢放一句。我都没见过这么废的人，木工活没少做，钱却没赚一点回来……”
林芸景右手的拇指轻轻掐着食指的软肉，她没应声，她只需也只能安静地听着。
林母的抱怨里从来都是只需要乖巧的听众。
“家里的鸡好不容易才养出栏了一批，鸡价低到都没能回本，钱还不够还人家的饲料钱，今年的荔枝也没赚到钱，雨水多落果也多。”
电话隔空传送着林母话语里的灰色能量，林芸景右手的掐痕越来越深。
“你大哥出去打工这么多年，钱没拿回来一分，村里你燕婶子家好几个娃出去打工拿钱回来，今年都盖房起楼了。还有你二姐读的那个大专学校出来能有什么用。”
……
林芸景视线无意识望向窗外，窗外的阳光明亮得让人羡慕。
听着林母翻来覆去的抱怨絮叨，林芸景有些走神。
自从开通了亲情网，林母又发现林芸景是唯一一个愿意听她唠叨不会挂电话的，她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每周末的电话就像是要把她平日里积攒在心中的所有憋闷都发泄出来，一股脑儿得倒给林芸景。
林芸景理解母亲的苦，可林母的抱怨就像是一座座压在她脊背上的大山，衍生出沉重强烈的负罪感，都已经快要压倒她了。
林芸景抱着双膝，背靠着墙面，像是在借力挺直那被压得无法喘息的脊背，右手拇指指甲狠狠嵌入了软肉里，一个个血色的小月牙在阳光里美得肆虐。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断，林芸景目光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大树，暖融融的阳光像是给树叶笼罩了一层光华，可她却只看见斑驳的阴影。
叶芷悠手里拎着包子，踩着阳光欢快地走回宿舍，在走进门的刹那，她的脚步倏地一顿。
阳光从窗户一侧照进来，灿金色的阳光很容易让人想到温暖，可在阳光里的少女却让叶芷悠只想到……发冷。
少女凭窗而望，微微仰起的脸似有泪痕，苍白的脸色已经可以跟她身后雪白的墙面抗衡。
那双漂亮到令人心悸的茶色眸子很空洞，却又蓄满了泪，一格格的泪花像是被打碎了的镜子。
眉眼间流露着罕见的孤寂和脆弱，靠着墙的纤背挺得直直的，像是在跟墙垣叫板，又像是借着墙壁的力才不至于滑倒。
“我回来啦~”叶芷悠笑嘻嘻地上前，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裹着阳光，微高的声音听起来很欢快，“芸景，看我多爱你，还记得给你带早餐哦~”
林芸景从繁杂的思绪中惊醒，习惯性扬起温柔的笑脸：“谢谢啦，下次你刷我的饭卡。”
望着努力踮起脚往她床尾栏杆上挂包子的叶芷悠，林芸景心情奇异地舒缓了些：“你怎么那么早出去了？这很不像你的风格。”
叶芷悠挂好包子，去卫生间换了更舒适的衣服，才慢悠悠回道：“这不是追了好久的书呆子终于答应跟我吃早餐了嘛。”
说完她重重地摔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回来的时候不是心情挺好的么？现在又叹什么气？”林芸景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打起心情。
即使跟叶芷悠是好朋友，林芸景也不习惯在她面前表露脆弱。
可以说，在她所有的好朋友里，只有一人是她愿意倾吐心声的。
“是挺好的呀。”叶芷悠把头上的小揪揪解开，用手指梳直头发，“可是书呆子名符其实，我更向往浪漫的爱情。啊~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多么唯美浪漫的爱情~”
林芸景去阳台洗漱，阳光照在身上，温暖而心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唯美浪漫但惨烈，我觉得现实的爱情还是踏实点比较好。书呆子只要专一有你，不也挺好的嘛？”
“确实哈哈哈…”叶芷悠突然坐起身，抱着床边方便上下床铺的梯子，眼里闪着八卦的光，“你猜我刚刚在饭堂遇到了谁？”
“谁啊？”林芸景拧紧毛巾，随意搭话。
“周辞谦啊~”叶芷悠语气里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他刚才和一个女生在饭堂有说有笑，比我和书呆子都还要亲密。”
林芸景毛巾覆盖下的眼睫微颤，状似无意地岔开话题：“今天不是周日么？他走读生怎么来学校这么早？”
“谁知道他呢！我就好奇，我们高一才开学几个月，周辞谦打哪认识这么多女生，我都见过他跟好多次别班的女生打打闹闹的。”
“不知道啊，也许人家人缘好。”林芸景拧开水龙头，南方秋日的自来水竟然有点刺骨的冷。
“啧啧，你说得多心大的人，才会喜欢周辞谦呀，周辞谦心里就像个蒜瓣一样，每个女生都可以分得一瓣。”叶芷悠把头顶的头发抓起一小束，用头绳重新绑好一个漂亮的小揪揪。
林芸景走进来的脚步微微凝滞，忽略心中若隐若现的涩意，轻声给周辞谦辩解：“周辞谦应该是暖众人而不自知，也许在他自己的心里他可专一着呢。”
“那就不知道啦，不过喜欢这样的人真挺难受的。这样想想，我的书呆子好像真的很不错，起码在他眼里除了书就是我。”叶芷悠耸了耸肩，头顶的小揪揪被她带动着轻轻晃了晃。
林芸景扫了眼陆佳柠墙桌上放着的大大闹钟，再次岔开话题：“你作业写完了吗？今晚的晚自习可能要收哦。”
作业永远是学渣的痛，叶芷悠凑到林芸景面前装哭：“啊啊啊江湖救急！我的作业几乎还没动，老班要灭了我……”
眼前蓦地出现个放大了数倍的脸，林芸景眼神都没波动半分，抬手拨了拨叶芷悠头上的小揪揪，笑着打趣她：“你还会怕老班？不是自诩当代林黛玉嘛，用你的文学功力去说服他呀。”
“林黛玉暂时下线了，拜托拜托啦~”叶芷悠装起可怜来也很有一手，柔柔弱弱的长相配上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让人说不出狠话来。
当然，心软只限于不熟悉的人，林芸景已经彻底了解叶芷悠戏精的本性，她习以为常地推开了叶芷悠的脸，不慌不忙地爬上床铺，给叶芷悠找试卷。
床铺旁边是墙洞，这里可以说是整个宿舍里林芸景最满意的设计。
在厚厚的墙壁里挖了上下两个洞，下面的墙洞可以放置生活用品还有零零碎碎常用的东西，上面的墙洞可以用来当书桌。
平时看书写作业的时候，特别是晚上，小台灯一开，就好像进入了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极为容易沉下心来不受其他困扰。
墙桌的桌面很宽敞，林芸景把墙桌划分为三个部分。
前面留出空白的地方平时写作业，左上角堆叠是常用到的练习册试卷等，右上角放着林芸景喜欢珍藏的东西，被她幼稚地冠以“林芸景的童话世界”之名。
在她的“童话世界”里，有草稿纸装订成的火柴人心情日记册、初中毕业时的通讯录、省吃俭用买的很喜欢的书《活着》和……永恒绚烂的星空画。
那是她从灰扑扑的家里带来的唯一美好的东西。
也是她极为重要的心灵支撑。
***
这幅星空画是林芸景花了很长的时间和精力才换来的。
星空画的内容是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帮二姐洗了一个假期的衣服才说服了二姐帮忙画的。
外面的木框是上交了整个暑假在二叔家饭馆打工的工资，林父才答应帮忙做的。
林芸景的视线落在那副星空画上，目光凝在上面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伸手拿了过来。
深蓝色和黑色的暗色调交织，银色星星点点地点缀着，星空神秘而肃穆，能令人唤起无限的遐想和浪漫情怀。
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星辰，她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那个在星空之下痛哭祈祷的小女孩。
林芸景鼻尖微酸，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泪珠砸在颗颗星点上，顺着画框的玻璃缓缓滑落，像是星星也在哭泣。
脑海里的小女孩慢慢在长大，戳破了美丽的谎言，可星空却在她心底落下了痕迹。
仰望星空已然成为她难过和痛苦时的心灵支撑。
林芸景右手微微蜷缩，右手拇指不自觉地掐出一个个血色的月牙，尖锐的疼意才缓解了些许心里的涩疼。
“芸景，你家宝宝还等着你的作业救命呢…”见林芸景许久没有动静，叶芷悠按捺不住出声提醒。
林芸景恍然回神，悄悄调整着呼吸，尽量让语调不要沾上湿意：“你要哪科？我还有生物和物理没写。”
“啊啊啊你做得好快！我的都还没动过！”叶芷悠轻轻锤了下床铺，随后又重整精神，“你先给我数学和英语，我要奋斗了！”
林芸景被她元气满满的声音感染，语气里也带上了些许笑意：“不要光抄，不懂的可以问我。现在没时间问的话先备注出来。”
说着，她把数学和英语的卷子放在叶芷悠从下铺伸上来的手里。
“嗯嗯，知道了。”叶芷悠把试卷摊开狂抄，嘴上敷衍地应着。
林芸景把注意力从叶芷悠身上收回，目光落在旁边的生物和物理的卷子，眼神有些苦涩。
她好像不知不觉有了畏难情绪，连做功课都下意识把生物和物理放在了最后。
林芸景轻轻摊开了生物试卷，无意间抬头望见了墙桌上的星空画。
目光微凝，她握着笔的手动了动，到底是伸手把星空画扣压了下来，又将《活着》这本书轻轻叠盖在上面。
当面对一张于你而言大部分都是难题的卷子时，时间就会过得漫长而又飞快。
等林芸景好不容易把物理和生物的卷子做完时，都已经快要上晚自习了。
林芸景抱着书本和卷子走在林荫铺就的校道上。
与脚步匆匆赶回宿舍的学生错身而过，与嬉笑打闹你追我赶去饭堂的学生骤然擦肩，也与抱着书本或急或缓赶着去上课的学生相伴而行。
林芸景唇角轻扬，脚步也仿佛变得轻盈了起来。
颓靡了一天的心情终于好了些许，可今天这难得的笑意在步上进教室的走廊时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