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芸景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是梦中梦，可她却醒不过来。
她本人待在第一层梦境里，像是在一个玻璃罩外，看着第二层梦境里的自己灵魂啼血。
梦境的少女蜷缩在昏暗破旧的房间角落里，浑浑噩噩地看着凹凸不平的石灰白墙，耳边回响着的声音能把崩裂的墙皮一块块震落——
“考得怎样？说说！二叔也在饭馆拉横幅打折酬宾，沾沾喜气哈哈……哈啊，没考好啊！”
“怎么就没上一本线呢？跟老师说说哪里出问题了……也没事，二本也挺好的。以后读研还有机会，就是不知道你爸妈愿不愿意让你继续考了。”
“你是要气死我吗？啊？！你霞婶子家的明浩在县里读高中都能考上一本线，你呢？在市重点高中读书，都没上一本线！我跟你爸省吃省喝，辛辛苦苦供你读书，连一本线都没上，你对得起我跟你爸吗？”
……
或是尴尬或是安慰或是指责的话语一句句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仿佛在一刀刀地凌迟着角落里少女的灵魂。
玻璃罩外的林芸景甩了甩头，想要把在她耳朵里剌血的话甩出去。
可是她在做着无用功，梦境的主动权不在她这里，她只能痛苦又清醒地旁观着。
梦境还在继续，灰暗窒闷的画面不停地转换，反复回荡的声音尖锐如刀。
黑咕隆咚的房间突然被人强行扯入了光线，玻璃外的林芸景和梦境里的少女同时抬头望向光的方向。
一个光着脚、满腿泥点子的高大男子站在院子中央，齐整的白牙笑得耀眼，他手里抓着一条黑色的罗非鱼，鱼尾滴落的水珠坠落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刺眼而又温暖。
林芸景正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梦境的画面又不受控制地一转。
梦境里的少女站在大红色的高考成绩榜前，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榜单末端。
黑色的“林芸景”三个大字清楚又残忍地提醒着，这个名字高考考差了的事实。
梦境里的少女望了望榜单的中间靠前部分，她的名字曾经在那里有过烙印，可现在烙印成了腐烂的伤疤，一碰就疼，疼得她无知无觉地泪流了满面。
疼意也传到了玻璃罩外的林芸景身上，疼得她用力闭上了眼。
就在她快要被痛苦淹没之时，耳畔突然传入一道清冽干净的声音。
林芸景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一张裹着暖光的手帕纸和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林芸景的眼前没有了第二层梦境的画面，可她依旧还没醒。
她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一个黑色的甬道。
入目皆是黑暗，她下意识沿着甬道往前跑。
甬道好像特别长，耳朵开始嗡嗡地鸣叫，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连呼吸好像都有了血腥味。
她渐渐没了力气，好在甬道似乎也到了终点。
来不及刹住脚，她的头惯性地撞击到了坚硬的墙壁上，瞬间眼冒金星。
林芸景捂着晕得天旋地转的脑袋，艰难地咽了口唾液，跑完步后嘴里的血腥味依旧浓厚。
她靠在墙上缓了很久，环顾着四周，蓦然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黑色的牢笼里。
林芸景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在第一层梦境里，但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醒来。
可这充满霉味的黑暗里极易让人的心渐渐变得麻木。
她不想被黑暗同化，所以她挣扎。
屈起自己的手肘，护在胸前。
后退几步，再狠狠地撞到墙上！
砰、砰、砰
……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又像是只过了几分钟。
林芸景鼻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眼前的黑暗仿佛都被染成了红色。
红色代表凶残，代表狠绝，也代表光明。
黑色的坚硬墙壁轰然倒塌，她看见了光。
林芸景仰头，只有几颗星星点缀着黑暗的夜空，散发着淡淡的光，美丽而又神秘。
她的眼睛锁定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顺着它指引的方向，坚定地迈出了脚步。
***
林芸景缓慢睁开了眼，她知道她醒了。
她从那个诡异而真实的梦境里，挣扎出来了。
林芸景慢慢地坐直起身，隐约好像能听见咯吱咯吱的骨骼碰撞声。
她后背靠着墙，头低埋在膝盖上，心脏像被什么顶住了似的，有种要窒息了的疼。
她用力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整个人才像是活了过来。
半晌，林芸景抬起头，氤氲着水雾的眸子扫视了一圈四周。
不大不小的寝室不见其他人的身影，只有满室晕黄的阳光，洁净的瓷砖地面上落着一道道斑驳的光影，整个寝室温暖又冷清。
林芸景从枕头旁捞起手机，小小的屏幕下方是密密层层的小键盘，在柔和的阳光里泛着亮闪闪的光。
她轻轻按亮电源键，黑色的屏幕亮起，深蓝的星空背景上赫然显示着8:15。
不算早也不算晚，林芸景熄灭手机屏幕，再次环顾了下整间寝室。
旁边陆佳柠的床铺上被子叠成平整的豆腐块，对面姜梦莹的床铺被子随意地散落着，床沿的被角还掉落了一小半下来。
离得远些的床铺也空无一人，似乎连阳光都透不进去，冷清得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林芸景望了望旁边铺满秋日阳光的窗台，再往下铺探了探头，下铺往常周末与床共生的叶芷悠也不见了人影。
林芸景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孤单的失落，也有些隐隐的轻松。
她不习惯被人看到脆弱的一面，这会让她觉得很不安和难堪。
林芸景重新坐回靠墙的位置，背脊有些失力得靠着墙壁，侧头望向窗外，眉眼平静得有些麻木。
窗外的阳光很温暖，可林芸景想到梦境里的内容，只觉得骨子里一阵阵发寒的冷。
她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个诡异而真实的梦。
自从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已经连续一个星期了。
她每晚都在做这个真实得让人无法喘息的梦。
只是之前都是断断续续的片段，所以她一开始并没有当真。
只以为是自己期中成绩下滑，心里恐慌导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随着梦境内容的增多，同时现实与梦境不断重合，她才逐渐意识到这个梦境是……真实的。
先是班里转来了一个明艳张扬，散发着“班霸”气质的少女，接着班主任又宣布年级安排的心理老师到位了，是位年轻的女老师，下周一班会课就会来给学生上课。
而这些都是梦境里梦到过的，她有些惶惶不安和不知所措。
可梦境的内容依旧在不断推进，直到昨晚，她第一次完整地梦到了整个高中生涯，以及最后的……高考失利。
在那个预示梦里，就是从这次期中考试开始，成绩像是方向盘失灵的列车偏离了轨道，失控地朝着深渊坠去。
梦境里的‘林芸景’有尝试补救，只是列车偏离轨道太多，慌乱间没有找对问题的根源，加上父母无意识地给她施压，她的努力并没有效果。
在高考前，‘林芸景’的心态就像是绷紧得发白的蚕丝，风轻轻一吹就会断线。
高考的失利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懂事开始，‘林芸景’就意识到读书对自己的重要性，她想要从那个窒闷压抑的家逃离出来。
在她不长的人生里，大半的时间都在为考个好大学而努力。
读书能改变命运，这个很多人用血汗凝聚出来的真理，是支撑着她一直没倒下的信仰。
可高考的失利粉碎了她的信仰，‘林芸景’完全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整个人陷入极端的悲观情绪里。
那种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痛苦绝望，能淹没一个人的生机。
林芸景往墙上靠得更用力些，脑海里不断回放着高考失利后父母铁青的脸色，亲戚们可惜的话语和程老师强行收敛失望后的安慰……
脑海里的一幕幕犹如汹涌的潮水，没有一丝缝隙地灌入她的心口，让她缺氧得透不过气。
嘟——
长长的电话声打断了林芸景对梦境自虐般的回忆。
不想接。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好好静静。
可电话声依旧执拗地响着，林芸景抿紧唇，望向不停震动呼叫的手机。
眼睛刚瞥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林芸景的心就忍不住颤了颤。
是母亲的电话。
林芸景右手拇指狠狠地在食指的关节上掐了好几下，才勉强扯出了个笑脸。
“喂！电话通了嘛，怎么没声音？”信号好像有问题，手机的听筒里有滋滋的杂音，林母的嗓门很大，穿透杂音到达耳边时，依旧像炸响一般。
“妈。”林芸景咽了咽似有血腥味的嗓子。
“有声音了啊……你期中成绩出来了没？”林母直入正题。
电话里林母的声音夹杂着公鸡打鸣和母鸡咯咯叫的声音。
这个时间点母亲应该是在养鸡场里喂鸡。
“成绩出来了。”林芸景右手狠狠掐着自己，从被堵住的喉咙里挤出了残酷的事实，“考得不好，生物和物理成绩下降了。”
“啊？！考得不好？！”林母声音瞬间变得高亢。
伴随着的还有鸡的尖叫声和扑棱翅膀的声音，不用猜都知道是林母狠狠用棍子拍打着鸡群。
“你以前不是每次都考第一？怎么去大城市读高中成绩还下降了？死丫头，你是不是贪玩心野了啊，我跟你爸每天起早摸黑干活，汗滴入眼里都没时间去擦，你不好好读书你对得起我和你爸吗……”
林芸景没接话，仰起头，安静地听着母亲的一句句责骂，眼泪无声地滑落，在床铺上碎成四瓣。
电话那头林母的声音突然顿了顿，很快又响起一阵嗡嗡的嘈杂，林芸景好像听见了父亲的喝骂声。
林母的声音骤然暴涨，像是炮仗被点燃了般，噼里啪啦在空气里炸响，不过这次炸响的对象换成了林父。
林芸景闭上了眼，脑海里却浮现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画面。
有林母拿起碗碟狠狠往下摔，有林父高高举着水烟筒脸红筋暴的模样，有地面上一滩鲜艳肆虐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