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景德十五年春。

    狄国大将北门都常帅军进犯，不出三月，边关曲州、怡州被破。

    是年，大启康锦帝派建威将军方仲义领五万精兵前往边关收复失地，距今已有一年整。

    “啪！”醒木落下。

    江南金陵城一处茶楼内坐满了听书的人，有富商绅士，亦有普通百姓。虽穿着打扮各有不同，但各个神情激动，目光如炬地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生怕漏听重要情节。

    说书先生手拿一柄纸伞，“唰”一下打开，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

    “今日我们就来说说三天前灭了那万青山山贼的盲侠。”

    “好！”台下听众纷纷拍掌，期待精彩的故事。

    “话说五日前城北李员外的独子李三才被万青山山匪所虏，山贼扬言，三天之内不交出五十万两金子，就将李三才埋在万青山脚下。

    李员外老来得子，但又凑不齐这赎金，无奈之下只得报官。此事是闹得城内人心惶惶，唯恐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碰巧一女侠行径此处听闻此事，当即赶往万青山，手持一根九节鞭，径直打上了山寨。一脚就将山贼头子踹进泥潭中，直言若不交出李三才，当下就把他埋了。

    山贼头子擦掉糊进眼睛的泥水，定睛一看，只见那女侠脚穿黑色长靴，身着黑色劲装，身背黑色褡裢，束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马尾辫，眼睛用黑纱蒙着，竟是个盲人。

    山贼头子惯是欺软怕硬，口中大呼‘女侠饶命’，又言大王之位可拱手相让，大家共享荣华富贵。小喽啰们一看大王都求饶了，也纷纷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那女侠一收九节鞭，转而从褡裢中拿出一本《道德经》，边翻边侧耳听着山贼们的哀嚎声。

    等翻到其中一页时，只见数根银针飞出，一一射进山贼们的心口处。

    等官兵冲上山寨时，只剩满地的尸体和被吓傻的李三才，地上还摆着一本《道德经》，风吹过，只见书页上写着‘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正道是:万青山中树常青，万恶谷内人心恶。乱世女子出奇才，盲侠入世除妖魔。”

    “啪！”醒木再次落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茶楼里的听众们纷纷拍手叫好，大赞盲侠义举，说书先生赶紧使眼色叫自己的徒弟小三子去讨要赏银。

    楼上，天字号隔间。

    “小姐，这女侠倒是和您一样都爱丢书，史夫子可是说了，这个月再丢就要和老爷告状了。”侍女善琴一脸愁容地看着桌上嗑着瓜子的娇俏姑娘。

    善棋、善书、善画几个侍女互相使着眼色，心里暗暗腹诽，自家小姐身为江南首富的嫡女，被老爷要求每日跟着前朝大儒史赴念书识字，虽是为了小姐好，但史夫子太过严苛，就差逼小姐上京赶考了。

    “本月不是还未丢吗？这茶楼的瓜子味道甚好，姐姐们一起尝尝。”

    娇俏姑娘也就是方云容，展颜一笑，嘴边露出两个米粒般大小的梨涡，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抓起一把瓜子分给四个侍女，心想“偷得浮生半日闲”更为重要。

    侍女们被这千金大小姐一哄，也生不出半分埋怨之情，陪着她闲话:“小姐，你说那女侠的银针是如何放进书里的？双目失明之人，岂不是会扎到自己吗？”

    方云容手指轻敲脸颊，眼睛一转，开口道:“我猜想那些银针就夹在书缝中，翻页时正可以是一根根收集起来。熟能生巧，就不会扎到自己了吧。”

    善棋撇撇嘴，不认同道:“小姐，您说的肯定不对。将银针放进书页一根根收集起来，平白做了不少无用功。若真是如此，这女侠也实在不聪慧了。”

    其他几个侍女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善棋说这小妮子胆子越来越大，敢骂小姐不聪慧了。

    方云容瓜子皮一扔，剁脚道:“哼！说不定那盲侠也被她夫子念叨着要多翻书，勤翻书呢！”

    侍女们一听这话笑得更欢了。

    史夫子曾叹息小姐身有大才，但无法考取功名，唯有将生平学识皆教给小姐方不枉来人间走一遭，因此每日里拘着小姐念书。

    近几日史夫子回乡祭祖，才得空出门听书闲逛。

    楼下传来几个书生辩论盲侠身为女子，是否该抛头露面的声音。

    当今圣上十分宠爱皇后，曾有过帝后共同治理天下的念头，最终被大臣们劝下来了，但仍施行了不少利于女子的政策。

    因此读书人分为了两派，一派极力抨击女子，唯恐自己的地位不稳，一派深感家中老母姊妹生存不易，提倡提高女子地位。

    善棋剥着瓜子感叹道:“世道艰难，那盲侠身为女子孤身一人面对那些悍匪，实乃女中豪杰。”

    “也不知她吃了多少苦才练就了这绝世武功，唉！”

    听故事时众人觉得激情澎湃，可此刻却生出了同为女子，心心相惜的悲伤来。

    方云容瞅着如花似玉的侍女们有落泪的神色，心中感动，拿起手帕给离得最近的善棋擦泪，开口道:“盲侠武艺高强，不必担心她。你们跟着我也不会吃了亏去，我还想着帮你们找个好人家呢。”

    众侍女一听立马羞红了脸，直言小姐胡言乱语。如此一闹，悲伤之情也逐渐散去。

    外面传来小三子讨要打赏的声音，方云容招呼着善书去给打赏，又转头问善琴:“叔父可有来信？也不知边关如何了。”

    善琴回答道:“自上月二老爷收复曲州后就没有来信了，料想是忙着安抚城中百姓，重建家园。和府里吩咐过了，有消息了立马回禀您。这天儿也不早了，您不还想着给老太太、太太买食乐居的糕点吗？再晚就要关门了。”

    方云容点点头站起身来，善书替她整理好衣物，戴上帷帽，并且招呼小厮快去赶马车去食乐居。

    方府。

    方云容买完糕点回府，正往老太太的院子走，就有小厮忙不迭地跑过来回禀道:“小姐，二老爷派人送信来了，老爷正巧在书房未出门，就送到老爷那了。”

    方云容听后脚下步伐一转，向书房走去，并叮嘱侍女们快去送糕点，凉了就变味了。

    穿过九曲回廊和花团锦簇的花园，看见的是一大片潇湘竹林。

    方家祖上是国画大师，画的一手好竹，家中种满了竹子，对竹的喜爱比祖上更甚，信仰“不可居无竹”，因此将书房归置竹林深处，闲暇时躺在竹林的巨石上，自嘲“偷得浮生半日闲”。

    方云容一踏入书房，方老爷就喜上眉梢地招手叫她上前来一起看信使加急送来的书信。

    方家二老爷，也就是在边关带兵打仗的建威将军方仲义写了满满数页纸的内容。

    先是问了家人安。

    之后叙述近期安顿百姓、操练士兵，言明边关混乱，琐事繁多，往后需得三五月方有空传一次信了。

    最后提及两个儿子在曲州寻得了不少好玩意儿，命人一并给小侄女送来了。

    方家祖训一夫一妻制，并且要两情相悦方能成亲，因此历代子孙稀少，到了方云容这代也就只剩三人。

    现如今当家的方家大老爷方伯忠，自小就爱做生意，短短几年间将家业做大，涉及丝绸、茶叶、瓷器、水运等生意，十年间方家已然成为江南首富。

    方伯忠年轻时只知赚钱，对男女之事嗤之以鼻，到了而立之年还孑然一身，当时的方家老爷，也就是方伯忠的父亲十分忧心，但又不想违背祖训给儿子随意指婚造成怨侣。

    谁知在一次跟随船队出海时，对船老大的女儿一见钟情，自此安定下来，又过了三年生下了方云容，也算老来得子。

    二老爷方仲义爱武，年少时行走江湖结识了同样武功高强的妻子，早早就生了两子，现如今妻儿跟随他一起在边关打仗。

    一听堂兄们搜罗了不少好物，方云容就坐不住了。

    “爹爹，哥哥们都给我送来了什么好玩意？在哪呢？在哪呢？”

    方云容挽着她爹的手不停晃悠，眼神四处乱瞟寻找新鲜事物，小女儿姿态尽显。

    “都是一些在江南不曾见过的稀罕物，早就命人送去你院子里了。”

    方云容一听就要往院子跑，方老爷拍拍她的手:“先不急，为父听说上月你把史夫子送你的手抄本《道德经》丢了？史夫子可是前朝大儒啊，也亏得他没怪你，还夸你赤子之心，天真烂漫。”

    老来得子的方老爷虽十分疼爱自家女儿，却对史夫子所说的怀有大才深表怀疑。自家女儿现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温婉大方，小时候跟个泼猴一般，一个没看住就上房揭瓦。

    “爹爹，女儿也不知怎么丢了，就‘呼’一下，消失在了女儿面前，再也找不到了。不是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吗？会不会是颜如玉不喜欢待在女儿这呀？爹爹！爹爹！”

    方云容一脸委屈样的拉着方老爷撒娇。

    方管家在一旁不住感慨，自家小姐确实是天真烂漫，娇俏可爱，也不怪老爷天天担心她被哪位世家公子骗了去。

    “你呀！还颜如玉，你怎么不说老鼠偷了去当黄金屋呢？”

    方老爷狭促一笑，此事也就揭过不谈，只是叮嘱她不可再丢书，担上不敬师长的罪名。

    到了晚间，方云容陪着家人用完晚膳后才被方老爷大方慈悲地放走了。

    初一的夜没有一丝月光，偏北风呼呼地刮着，夜空中盘旋着数只蝙蝠，勾的人心慌。

    忽然，一只白寿带鸟冲向蝙蝠群，蝙蝠们纷纷惊散逃窜，唯有白寿带停在院中的高树上，盯着方云容的闺房。

    除了这白寿带，无人知晓方云容已离开方府。

    子时，全城宵禁，只有更夫和巡逻的士兵还在街上巡逻着。

    倏忽，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更夫瞬间吓出一身冷汗，脑中闪现数个惊悚逸闻，使劲揉了揉眼望去又空无一物。

    此时远处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更夫这才放下心来，只道是自己看花了眼，又继续打着更往前走。

    不远处，一个身材娇小的黑色身影在成片的白墙黑瓦上起起伏伏，无月的夜色成了她最好的保护屏障。

    只见那人身着黑衣，背着褡裢，眼蒙布条，梳着蓬乱马尾辫，正是白天说书先生说的盲侠，而她前进的方向竟是说书先生的院落。

    “咚，咚咚咚，咚！”一阵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说书先生小跑着打开门，一见果然是那盲侠，满脸笑容地鞠躬感谢道:“女侠您来了。小老儿这些日子靠着女侠您的故事得了不少打赏，多谢女侠了。”

    盲侠一闪身避开了这礼，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道:“老爷子，不必道谢，当初我们说好的，我出法子帮您讨生活，您就帮我的忙。这两日我还要感谢您帮忙照顾无家可归的王婶子，留意那王家庶子王厚朴的踪迹，找到王婶子的女儿王小花。”

    “小老儿正想说此事。”说书先生不住点头，并请盲侠进屋。

    探头往门外两侧观望，确定没人跟踪后关上门才继续开口道，“小三子这两日悄悄跟踪王厚朴，他去了一趟城外难民营施粥，之后就未出门过，看着也不像坏人。

    我本来还在想是不是那农妇搞错了，她女儿是被别的人抢了去，并非王厚朴。不曾想，今日说书时王厚朴也来了，小三子进去领赏时发现其中一个小厮身形娇小，唯唯诺诺，十分可疑。”

    方云容思索了一会，问道:“确定可疑吗？寻常小厮也有娇小身形的。”

    说书先生抚着他的长胡子，微眯着眼，狭长的眼睛里似有精光。

    “那小厮手上有一个圆形胎记，与王婶子说的一模一样。而且在门外有听到女子的声音，可进去时看到的都是男子。”

    盲侠听后向说书先生道谢并给了一些钱，说之后不用再让小三子跟着王厚朴了，说完转身就走。

    说书先生急忙叫住她:“敢问女侠，可还有需要用到小老儿的地方？我虽穷困潦倒一生，但遇见这不平之事还是想出几分力的。”

    “那请老爷子明日换个故事讲吧。”盲侠从褡裢中抽出九节鞭，一跃而起，向王员外府的方向赶去，空中传来一句话，“就讲盲侠暴打纨绔子弟王厚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