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鱼

    此刻乌蔻正把刀架在人的脖子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大夫在给明鸦治伤。

    他的里衣被雨打湿,血污洇成了一团,黏在身上。被揭开的时候,他疼得竟然发出了小兽般的呜咽声。

    伤处被水泡了,浮肿的烂肉与好肉交缠,已经挤不出污血了,碗大的伤口在男人的左肩处张牙舞爪着。

    又是一次宛如受刑的场景。

    本来荆叔已经给他剜出了穿透左肩的羽箭,又用酒泼了上了药粉,但他身上各处皆有伤,本就起了高热,再加上连日舟车劳顿,今日还淋了雨,更是难办。

    看着大夫颤颤巍巍地写下药方,她大手一挥,叫林小找药铺子抓药,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满当当的布袋子,塞到那满脸冷汗、连连摆手,不断后退的大夫手上。

    对着惊恐万分,双腿打颤的大夫,说了句话。

    “这儿的状况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否则…”

    女子的眼神冷厉,黑发凌乱,虽然外表狼狈,身上满是污泥点子,但蓑衣下藏着的血腥气还是稳稳震慑住了来人。

    见他将钱收进了袖中,乌蔻才松了口气。

    坐在了床边时,才感到了疲倦。

    恐怕待不了几个时辰。

    黑市上人头攒动,他的画像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悬赏的金额如此巨大,即便是她看了也会动心,城中不仅多了好几匹来历不明的突厥马,还有些老东西也出面了。

    这块符牌的价值高得无法待价而沽,恐怕这次又是引火上身了。

    她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心烦意乱。

    只听见大雨不断在拍打着窗棂,钻进阵阵寒意,点的烛火快要灭了,他到底为什么引得胡人追杀至此,还有那块符牌究竟是什么来路,除了知道他的身份,她对明携水几乎是一无所知,他的伤势这样重,却还是要跟着他们到金城,也就是说他根本毫不信任他们。

    乌蔻心中反复激荡,只能攥紧了腰间短匕,深吸了一口气。

    正欲开口说话——

    “当家的…”林小和林无突然同时开口了。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想着怎么劝下乌蔻放弃手上这累赘,尽快抽身回寨子。从前接的那些活计不过是小打小闹,尽管有情杀仇杀,再大些也不过是匪帮之间为了争抢资源争抢地盘所产生的碰撞摩擦。乌蔻虽然有一身好功夫,但就凭他们四人,是万不可能从胡人手中抢东西的。

    林无沉默地向前,关上了窗,接着对乌蔻说:“当家的,送到这,分文不取。我们对他已经仁至义尽,现在城中到处是要取他性命的人,你我都不能保证他的安全,何苦再惹祸上身。”

    留他一个人在这里,等死。

    乌蔻看着男人嘴角未干的血迹,不忍地转头,却又对上了自家伙计欲言又止的模样。

    “容我…再想想。”她坐到明鸦旁边,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唇,耳边又响起了他的话。

    “我娘性子很倔…”

    “生下我之后,她要绞了头发做姑子,被我父亲强留在家便病了。我冠礼那年,她病重去世,至今已有七年了。”

    他昏迷时喊的那声娘亲,正正触到了乌蔻心中那片从未停止荒芜的土地,即使她平日里再快活,每次突然记起阿娘让她快跑的那个场景时,依然还是那个不敢回头、无能为力的小丫头。

    “再等两个时辰,他若醒不过来……”乌蔻将腰间的匕首卸下来,放在了他的枕边,“我们立刻动身从小路,出城。”

    这个动作林家三人见乌蔻做过很多次,意思就是她已做下了决定,不容置疑。

    林叁只觉得乌蔻对明鸦的恻隐之心,未免来的有些莫名其妙,难道真是看这厮长得好看,对他起了别的心思?那干脆直接绑了回苍鹤山当压榨夫君罢了,何必非要送他到金城呢?

    乌蔻哪里知道其他三人的心思,她一面觉着这人可怜极了,伤得这样重恐怕根本到不了金城就会一命呜呼,一面又想着万一到不了金城他就死了,自己的银钱不就打了水漂。

    思来想去,忧心忡忡,乌蔻只能烦躁地在房间里跺着步子,一刻也静不下来。

    两个时辰便要在这一室静谧中耗了个精光,林小林无都开始将蓑衣披上随时准备出城了,只有乌蔻依然没有动作。

    她的目光沾着犹豫与不忍,来回在明鸦身上画着。

    心焦得紧,于是她干脆冲到了榻上昏睡的男人面前。

    “明携水,如果你再不醒过来,我们就扔下你出城。”她紧紧盯着他,期盼着重新看见那双眼睛睁开,有好几次,她都认为他马上就要醒了,但最终只是发现他的手指颤动了几下,又归于沉静。

    你不要怪我。

    她在心中默念,然后拿了匕首,转身就要走。突然衣衫下摆,却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阻力。

    男人的手轻轻抬起,手指缴住了她的衣袖一角,眼睛却并没有睁开,但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别……走。”

    就在同时,房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小…小娘子…”乌蔻小心翼翼地开了门,露出半张脸,只看见店家抬手,向她微微欠身,接着抬起头,脸上的神色惊疑不定,最终化作了一个歉意的笑。

    他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汗,接着拱手道:“真是对不住,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是官府来了人哩...说是有人犯逃到了城中,这会儿子正挨家挨户搜查呢。你看方不方便下楼去给官府来的人瞧一瞧...”

    乌蔻心中大惊,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只是下意识摸上了匕首。

    杀了他再走?还是直接跑?

    “小娘子?小娘子?”店家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乌蔻勾了勾嘴角,露出为难的神色。

    她捂住嘴巴咳了两声,又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说道:“我家郎君病得不轻,才刚吃了药睡下,您看我们家兄弟几个下楼去给官府瞧瞧可好,我那郎君您也看到了,病殃殃的,怎么会是人犯呢?”乌蔻的眼眶微红,泪光盈盈,看着那样可怜见的样子,一时叫店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点了点头。

    “那小娘子和兄弟几个,就随我下去吧,你家郎君...”乌蔻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惊叹了一声,接着从门中走出,从腰间掏出一个钱袋来递向店家,“这,这可怎么使得...”架不住乌蔻的执意为之,那人扭捏着将钱袋收进了怀中,接着就要走下楼去。

    乌蔻同时推门进去,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但眼底已经有冷意。林叄正给床上躺着的明鸦喂着水,一抬头看见自家当家的脸上的神色,心中暗道不妙不妙,上次看见这个表情,连寨子里的狗路过都会被当家的骂上两句。

    “我换件干净衣裳,再下去。”

    她脱了蓑衣,作势要接衣襟扣子,见林家三人还在面面相觑脸上表情更冷,“怎么?要帮我?”三人立刻低了头,背过身去。一时间屋内静极了,只剩下斜靠在床头的明鸦,要挪动身体时疼得龇牙咧嘴的抽气声,接着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我没看。”

    乌蔻不说话,从包袱里拿了干净的衣裙,匆匆换上就走到了明鸦面前。

    “明携水,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她的神色郑重,接着将一只精巧的袖箭放在了榻上,“你若死了,这趟我怕是得赔上我这三个兄弟的老婆本。”

    林家三人立刻惊恐地看向乌蔻。

    明鸦接过那只小巧的袖箭,知道她是刚才换衣裳的时候从小臂上卸了下来,点了点头。

    “多谢。”

    乌蔻领了三人出门,明鸦的眉头却锁得更紧。

    才刚住了店,官府的人立刻就来了,环环相扣,不敢想象胡人的手到底已伸到了什么地方去。他看着手中约莫六寸长的暗器,沉重地叹了口气,药劲过了,肩上的伤口传来了熟悉的痛,明鸦只能紧紧攥住袖箭,闭上了眼。

    邸店前。

    雨夜,外头却乌泱泱站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三两个聚在一起,正低声说着话。乌蔻低声让林家三人与自己分散站开,叮嘱他们找到机会就立刻去马厩将马牵走。

    火光在屋檐下不断被风撕扯着,不时有几个捕班衙役将火把聚到人脸前,很快又挪开。等到乌蔻面前时,楼上却突然传来了极大的动静。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身边立刻爆发出巨大的惊叫声,顿时乱作一团。

    “杀人啦!杀人啦!”

    ...

    “走开!你们随我上去看看!快!”衙役推开身前的乌蔻,正要踏入店中,乌蔻向身后的林小使了使眼色,他便快步朝着马厩去了,林无趁乱到了乌蔻身边,乌蔻顺势向前方衙役的身上倒去,嘴上还不断喊着。

    “救命啊,有人杀人啦,官爷,你别走!”她抱住男人的腿的一瞬间,抽出了他腰间的配刀,刀刃从男人背后穿膛而出,那人来不及说话,刀抽出的一瞬间,就捂着胸膛倒了下去。人群瞬间更加惊恐,乱成一窝蜂,多的是抱头鼠窜的人,剩下三个官差拔了刀团团围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敢对衙门的人动手!找死!”说罢便快步向乌蔻冲来,被林无轻松挡下。

    乌蔻即刻向楼上跑去,房门大开,屋内的烛火已经熄了。她急急冲了进去。

    “明携...”

    迎面直直冲来一个黑影,她闻到浓浓的腥味,在出刀的一瞬间,却突然停住。

    窗外突然闪过了一道电光,借着这道惨白的光,乌蔻看清了,明鸦胸前染上了大片的血污,唇角的血渍更是鲜艳。

    “你的袖箭,很好用。”

    乌蔻没说话,急急扯了他的手,正要带他出房门。黑暗中,明鸦却突然大力地将她扯回身前,她听见袖箭射出,然后是闷哼倒地声。正欲抬脚,一阵冷风却突然向她面门袭来。

    “乌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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