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影

    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

    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

    他在骤雨中。

    绝影重踏在泥水之上,马蹄声惊破长空,电火照明了林中人。

    他勒紧缰绳的手早已没了知觉,身下的马却惊人的滚烫。马匹嘶鸣,鼻孔中呼出的水汽蒸腾,心脏在喷薄狂跳,骏马身上暴起条条脉络,早分不清汗与血水。

    绝影仿佛不知疲倦一般,马蹄落下,如箭离弦只向前去。

    长枪折断在三十里外的那处战场,他身上只剩下了一柄长剑和弯弓。

    身上又冷又热,不知疼痛,他撑着一口气,才不至于从绝影上坠下。

    他不知前路往何处去,只记得要走。

    只一夜,三城连破。

    有鬼通敌,送出边关布防图,给那北方蛮子。

    谋权者只手遮天,在朝中搅弄风云,要将我国疆土拱手相送给外敌。

    戍边将士恐怕致死都想不通,是谁要他们的命。让人在梦中割破了他们的喉咙,提起了他们的头颅。

    没有号角,没有烽火,深夜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刀刃穿过皮肉时的钝痛在耳边来回响起。

    他好像又听见了。

    “携水哥!”有个少年向他跑来,脸上带着稚嫩的惊慌。

    明鸦挽枪,甲衣染血,枪戟森森。

    他被好几个胡人缠住脱不开身,胸腹处血迹斑斑,不留神就多添了一道血痕,只能怒吼道:“快过来!”

    只一步之遥,弯刀就从身后穿过少年的胸口。

    明鸦回头时,只来得及看到利刃的寒光。

    他本能的要往前伸手接住他,像每日练兵时做的那样。

    那少年不敢置信地捂住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好像这样就可以留住疯狂流逝的生命,但是年轻的身躯倒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明鸦被人死死地往后拽住逃走,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身躯被人踩在脚下,不断地践踏,直到不成人形。

    这三处小城半年一调动轮换,共有三千八百九十二个将士。到如今,剩下的不足双手之数。

    该受人尊敬浴血沙场的男儿,此刻却只能四散奔逃,只为了将消息递出去。

    屠尽三城士卒,现如今却没有走漏丝毫风声。

    恐有大患。

    明鸦累极了。

    周遭的一切好像突然离他远了,风声雨声向后退去,只剩下脑中不断的嗡鸣。

    胡人善射,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

    此时箭随雨而来,直指心口处,明鸦自知躲不过,只能硬生生扭转了绝影的方向,箭终是追来,但却射偏了一寸,一人一马随着来不及收势的冲劲向山坡下滚去,只听枯枝败叶被带起之声。

    雨不停,风势更大,金戈铁马声要起。

    他听见杂乱的马蹄声,一阵一阵的从地面上传来。明明该醒来了,可身躯传来的沉重感,让他睁不开双眼。只能发了狠,一口咬伤了下嘴唇,并不怎么疼,等到嘴里后知后觉的尝到了腥味,才觉得手指能微微动弹了。

    他用手肘撑着地面,借着力爬了起来,倚在树干上急促地喘息。后肩那枝箭在滚下坡地时断在了里头,要尽快找个地方拿刀子剜开才行。明鸦觉得肺腑中剧痛无比,低声咳嗽起来,一咳就见了血,他拿手掌抹去,开始忍着疼痛给自己卸了甲衣。

    等到除去甲衣,已经大口的喘起气来。这才看到,不远处正躺着马儿绝影。他挪不动身体,眼看着差点就又要跌倒。

    佩剑还在。

    他以此为拐,踉跄着终于走到了马儿面前。

    绝影是大宛马与蒙古马配出的战马,是束发那年他的生辰礼。漠北之战,河西之战,他乘骑绝影立下了赫赫战功,一步一步到现在成了骁骑将军。

    带着一匹小马驹被塞进军中时,他没少因为这个受过气。直到他真的三年又三年的待在边关,绝影陪他驰骋疆场,陪他奇袭,陪他走过了千万里路之后,那些不怀好意的恶言慢慢消失了。

    当初那个愤然离京奔赴边关,身边只有绝影的少年慢慢成长,一步步长成如今的明鸦。

    它的皮毛不再鲜亮,马蹄上有纵深的裂痕,血污凝在它的身上,显得尤其刺眼。

    只剩下一双眼睛,倔强地不肯闭上。他没有下令停止,战马便会一直跑下去。

    绝影是活生生累死的。

    明鸦伸出手,缓缓合上了它的眼睛。捡了几块石头,搭成了塔的形状,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明鸦出了林子,走上了官道。

    要死了。临到此时,脑海里竟什么都想不起来。

    负气离京,远赴边关,时间在马背上,三年又三年,不知当他的死讯传至京中,会不会有人叹一声,明家小子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电光惨白,照亮了前路。

    约莫有三十骑人马在前,他想该说些什么的,但千言万语涌到胸腑间,只剩下一字——

    “战!”

    纵有滔天气势,但刀刃挨到身上还是疼得很。

    他趁着喘息的空当接了口雨水,混着血啐了一口。

    远处有马嘶鸣,蹄声踏雨。有一瞬间,他以为是绝影来接他了,扯开嘴角笑,好马儿,同生共死。

    四蹄翻腾,长鬓飞扬,锋棱瘦骨,堪托死生。

    骏马疑流电,驰风般破开雨幕而来。

    人群被马势惊退,明鸦借势而起,双腿一蹬便骑上了马背,颠簸间用缰绳狠狠缠住手掌,任由骏马似风飙向不知处。

    苍鹤寨。

    雨势浩大,直直如同刀子扎在人身上。

    寨前的空地上,跪着四个身穿单薄粗布衣裳的男人。即便神色狼狈不堪,脊梁依旧挺直着。

    屋檐上雨成串而落,人并不在雨里,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接落下来的雨水。

    雨滴在掌心里汇成了一汪泉水,她久久地没有动作,任雨水从指缝中溜走。

    女人甩了甩手,眉心传来的胀痛,让她愈加心烦意乱。眸似溪光般冷冽,明明长了双杏眼,但眼神叫人心生寒意。话语中不自觉带上些不耐。

    “三个时辰,踏星回不来,你们也不必再回来。”乌蔻斜倚在圈椅上,撑住下巴。木簪随意挽起的头发垂落半缕在腮边,她的手指绕起这缕青丝,不轻不重地又开口:“这几日吃酒赌钱,我不曾干预你们。现如今本分也做不好了,留你们...”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停顿了一下,”又给我添堵?”

    她长叹一声,扶额,发起呆来。

    乌桕不省心,底下的人也不省心,这个当家的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赶紧散了回家种田吧。

    正这么想着,乌蔻突然听见雨中传来浓重的咈哧声,她一下子站起来。

    雨声淅沥,马蹄嚼嚼。

    是...

    “都给我起开!”她冲进雨中,急切地将跪在地上的人群推开,“快!”声音更近了,黑影向着她冲撞而来,眼见马儿后腿蹬地,前蹄腾空而起,就要嘶鸣着撞向屋内。乌蔻借势跃起,骑上了马身,双腿夹紧了马腹,狠狠拽住缰绳向后拉住,马头被迫改变了方向,冲劲渐小,直至完全消失,乌蔻才松了手。

    乌蔻坐在马背上,挽起的发髻被雨淋湿,垂在肩头。她微微昂起下巴,眉头紧皱,斜着脑袋看向了昏死在她身前的男人。

    血迹被雨洇开,在黑色的料子上看得并不明显,但两人靠得近,浓重的血腥味无孔不入。她翻身下了马,男人失去重心地向下跌去,闷响传来,他的手却被高高吊起,缰绳勒进了掌心,疼得昏迷中的男人忍不住闷哼一声。

    乌蔻回头看了眼,目光落在踏星满是泥水的蹄子上。

    “还不回去?”

    马儿讨好的向她拱了拱鼻头,又示意她,自己被男人拖住了步伐。

    乌蔻站在檐下,眼神不善。

    手起刀落间,割断了缰绳。她重新走回雨中,蹲下身,用刀尖挑起了男人的下巴。

    浓眉高鼻梁,模样倒是周正。骨相立体,眉眼间颜色很浓,长得不算精致但颇为干净。

    可惜眉骨上挨了一刀,再长两寸就要破相咯。

    乌蔻不再管他,摆了摆手散了众人。

    “再有下次。”她冷眼看向人群,话音未落,几人又要跪,“就不是跪几个时辰了。”

    牵着踏星去了马厩。

    好好训斥了不听话的马儿一顿。

    雨还未停,过前院时,男人还躺下地上。乌蔻站在雨中,踱着步子,像在考虑些问题。她继续走向雨中,眼神上下打量着地上的人。

    救,活过来会找麻烦,看他模样气度,多半是朝廷的人。

    不救,死在苍鹤山也是个麻烦。

    烦上加烦。

    买定离手,她抄起地上的人,拖到了屋檐下。喊人拿来了止血的伤药,胡乱的塞进了他的嘴里,撂下一句话。

    “你若不死,明儿我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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