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妹

    每年的这个时候,京城的秋风总是格外无情。红墙绿瓦下,落叶缤纷,满目凋零。

    程珺安刚出宫门,楚乐殿的宫女便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奴婢秋羽见过大公主,大公主万安。”

    大公主?

    久违了的称呼。

    父皇后宫清净,除了母后之外,只秦贵妃一个后妃。

    秦贵妃如今三十有六,膝下只有楚乐公主一女。

    入眼的是一张清丽明艳的脸,程珺安印象里却是她前世死时的凄惨模样,不由唏嘘。

    “秋羽,你怎会在此?”身侧晴雨问道。

    秋羽瞥了一眼程珺安,见她面色如常,于是小心翼翼开口。

    “二公主病了,奴婢方才听人说秦太医在此处,这才想来碰碰运气。”

    说着她突然跪下身来,神情激动:“二公主她病得实在厉害,恳请大公主您发发善心,召秦太医给二公主看看病。奴婢在这给您磕头了!”

    砰、砰、砰!

    秋羽说磕头就磕头,磕得又快又响。

    程珺安有些恍惚,前世也是如此,她见此情形,着急忙慌让人寻了秦太医前去探病。

    可后来才得知她这娇柔体弱的妹妹并未犯病。

    结合当下这情形,莫非程瑶乐也是得知父皇生了病的消息,前来打探?

    不,瑶乐性子柔弱,生性胆小,此事不会是她的主意,而是——秦贵妃。

    “公主,她还磕着呢。”

    晴雨小声提醒,唤回了出神的程珺安。

    程珺安道:“起来吧。”

    秋羽在晴雨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起身,微红的额头沾了些许尘土。

    程珺安盯着秋羽看了片刻,突然侧首怜惜地摸了摸晴雨的脑袋:“你那时候要是有这本事,该有多好。”

    晴雨有些不解,却也知公主殿下是看透了秋羽这装腔作势的把戏,当即松开秋羽的手。

    “好歹是二公主贴身侍女,做何如此惺惺作态?即便公主不允,难不成贵妃娘娘还会不管?”

    秋羽有些诧异,大公主一向待二公主极为关照,往常听说她病了,早就急急要亲自去看了,更别提只是让她请秦太医看诊。

    “奴婢一时情急,见二公主难受,口中喊着大公主的名字,奴婢便只想到了大公主。”

    程珺安道:“既然着急,为何不直接去太医院,非要四处打听秦太医的下落?难不成在你眼中,只有秦太医才是太医?”

    秋羽心一惊,又跪下身来。

    “是奴婢听闻秦太医医术精湛,这才……方才奴婢已去了太医院,只是他们声称无暇分身,奴婢实在请不动。得知秦太医到了此处,就想着来求求大公主垂怜……”

    程珺安盯着秋羽,若有所思。

    秦太医的确是医术精湛,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成为御医,专为父皇诊脉。这点,秋羽不会不知。

    “看来本公主以前的确是很好糊弄。”

    秋羽目露惊恐,连忙俯身磕头:“奴婢不敢,大公主恕罪。”

    这回却是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

    程珺安收回目光:“你这么喜欢磕头,就留在这里磕个够吧。晴雨,我们走。”

    ……

    楚安殿地处皇宫东面,是后宫之中除了帝后寝宫之外,最宽阔敞亮的地方。

    走出去没多久,就是御花园。

    晴雨见程珺安一路向西,不由问道:“公主,您这是要去楚乐殿?”

    “嗯。”

    晴雨闻言欲言又止。

    “怎么了?在我面前,你有话直说便是,不必吞吞吐吐。”

    晴雨这才道:“二公主犯了病,若是从前您定会应允秋羽所求。可今日,您怎么不予理睬了?”

    晴雨自幼便到了程珺安身边伺候,对她们姐妹之间的事很是清楚。

    二公主性子柔弱,不得秦贵妃宠爱,幼时常常被那些宫女太监欺负,她们公主知道后,对楚乐殿内的人好一阵发落。

    这些年又时常关照二公主,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捎上她一份,唯恐她受了怠慢。二公主这才有了如今局面。

    姐妹之间虽说同母异父,但关系一向甚好。

    今日好端端的,公主怎么转了性子?

    “我哪里不予理睬。你拿着我的令牌,去太医院请位太医去楚乐殿,我在那里等你。”

    “公主?”晴雨迟疑接过令牌:“那公主身边无人伺候怎么行?”

    “这是皇宫,没人比我熟悉,你还怕我走丢了不成?快去吧。”

    “那,是要请哪位太医?”

    “谁闲着就请谁。”程珺安摆摆手,自顾自离去。

    ……

    “你们听说了吗?圣上要给公主殿下择选驸马了。听说是萧太傅之子——萧言卿萧大公子。”

    “啊啊啊啊!真的吗?萧公子可是京城第一才俊,听说智谋无双,才识过人!年仅十五便已是御笔亲封的状元郎,当年宫宴我还有幸远远地见过一面呢!”

    一阵艳羡的惊呼传来。

    “萧公子长什么模样……梅儿,你快说啊!”

    “自是貌似潘安,不似凡人。若是与咱们公主站在一处,那定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那这算不算天作之合?”

    “嗯,怎么不算呢?”

    “好啊,你们几个死丫头在这躲懒呢!”远处一个年长的嬷嬷气势汹汹走来,吓得几个宫女怪叫一声,顿作鸟兽散。

    待一切归于平静,程珺安从假山后头走出。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程珺安轻喃,嘴角浮现一抹自嘲。

    萧言卿这人自诩一身清正,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非黑即白,前世在他入了御使台后,不知弹劾了多少贪官污吏,大理寺办案神速,没过多久就为皇叔肃清了朝野。

    在那之后,他更是世人心中一轮天上的皎皎明月。

    而她,从打算要复仇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一条路黑到底。

    明月岂能照沟渠?

    他们注定是两路人。

    这一世,趁他们还未被一纸婚约捆绑,还是想办法让父皇打消了这念头为好。

    ……

    楚乐宫;

    “呜呜呜……二公主,都是奴婢没用,奴婢没能请来秦太医。”秋羽跪在塌前,手执绢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程瑶乐面容苍白,因体弱总是带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她靠在塌上,神色淡淡:“无妨。”

    不过是让母妃训诫一顿,或是扣去月例,这些她早就习惯了。

    “二公主,奴婢也不知大公主是怎么了,今日看奴婢的眼神,着实令人生怖。

    难道,她真如贵妃娘娘所言,一直对二公主您都是虚情假意,为的不过是在世人面前营造她的仁德美名——”

    “秋羽!”程瑶乐轻斥一声,眉头微蹙:“不可胡言。”

    “二公主,您就是太过柔善,他们才这般不把您放在眼里。奴婢都说您生了病,病得都快起不来了。

    可大公主听了连眼皮都未抬,还道秦太医只为圣上看诊,可年前大公主受寒便是秦太医给治好的。

    难不成大公主看得,您便看不得?您也是堂堂公主啊,大公主这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您啊!”

    “秋羽,别说了,你诓骗皇姐本就不对——”

    “那还不是为了二公主您?这天气越发冷了,公主您应得的碳丝份历却迟迟不见人送来。

    奴婢若不这样闹一闹,哪个还记得二公主您?”

    程瑶乐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你别说了……你额上破了皮,快下去收拾收拾,柜子里的药你也拿去。”

    “唉,奴婢也是为了您不值罢了,既然您不愿奴婢提,奴婢不提便是。”

    秋羽起身,拂袖出门,临到门边,杏眸一瞥:“二公主,您柜子里那些药,早就不得用了,就您还拿它们当宝贝。

    奴婢前阵子刚得了贵妃娘娘赏,回头给您送些来——啊,大公主!”

    ……

    秋羽跪地,瑟瑟发抖。

    她怎么也没想到楚安公主会来这里,方才的话她也不知听了多少?

    可面前人对她视若无睹,未做停留,很快就进了屋,秋羽才抬起头来,却听身后晴雨道:“公主可没让你起身。”

    秋羽眼睁睁看着晴雨带着一位中年太医入内,目光流转,神色焦虑。

    寝宫内窗户紧闭,有些昏暗,朦胧的光影中透着一丝沉闷。

    听到动静的程瑶乐已经从塌上起身,待程珺安走近,她才规矩的行了一礼。

    “皇姐,你怎么过来了?”

    “身体如何?”

    “无碍的,是秋羽小题大做,这才惊扰了皇姐。都是瑶乐管束不当,是瑶乐的错。”程瑶乐低垂着脑袋,满脸愧疚。

    程珺安静静看她,她这个皇妹柔美娴静,虽深居简出,可每一次现身人前,总能引人赞叹。

    她如一株清莲,亭亭而立,面容静美,体态轻盈,举止间礼数周到,言行永远是规规矩矩的,堪称典范。

    可她在秦贵妃手底下生活的很是不易,让程珺安心生不忍,总想要去保护她。

    前世,记忆里的程瑶乐一直这样安安静静,却在及笄那年生了一场重病。

    也是在那年,她因皇弟惨死一事陷入满腔仇绪,根本无暇顾及这位皇妹,只是抽空探视了几回。

    后来才听宫女说,皇妹病好之后,也仿佛失了生机,一直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便不顾秦贵妃阻拦去京郊出家为尼了。

    从那以后,程珺安再也没听过‘大公主’这个称呼。

    前世,她对这个皇妹多有疏忽,她深以为憾。

    程珺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王太医给她诊脉。

    “公主殿下,二公主身体无恙,只是思虑过重,心生郁结。微臣从前也为二公主开过安神汤,此番恐怕需再加一味乌灵丸。”

    “好。王太医尽可安排。晴雨你随王太医去一趟。”

    “微臣先行告退。”

    片刻,寝宫内再无旁人。

    “皇姐,你喝茶,我记得上次你说喜欢喝我这的荞麦茶……”

    程珺安一边喝茶,一边打量了寝宫内的布置,比她上次来时少了一些摆件,角落里的物件也落满了灰。

    程瑶乐顺着程珺安的视线望去,顿时有些局促。

    正不知如何解释时,程珺安开了口:

    “瑶乐,你可还记得萧太傅第一天教授时曾说过什么?”

    程瑶乐目光流转,微微颔首:

    “天下诸人,皆有忧思。父皇之忧,忧于天下;百官之忧,忧于社稷;百姓之忧,忧于生计。

    你我贵为天楚公主,尽享尊荣,可忧天下臣民,可虑民间疾苦。却不可囿于琐碎,沉于情爱,耽于享乐。”

    “不错。所以,你到底在忧虑什么?”

    程瑶乐手一抖,杯中茶水微微晃荡,清列的荞麦味道弥漫。

    “皇姐,近来许是入秋,万物凋零,我瞧着有些多愁善感罢了。”

    程珺安了然,淡淡一笑。

    “你既不愿说,我也不勉强。只需你记得一件事,于其终日惶惶,不如学着去改变。

    这世间没有谁会永远为你撑着一片天。

    若有一天,这天塌了。你我难道真的只能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皇姐!”程瑶乐大惊,心下惶然“天,天怎么会塌?”

    程珺安起身,来到窗边,伸手推开一扇扇紧闭的窗子。

    明媚和煦的暖阳照入寝宫,一扫之前的阴霾和昏暗。

    程珺安没有回头,她望向远处枯竭的池塘,干涸的淤泥上立着的几株枯黄。

    “瑶乐,世间艰险,前路坎坷,即便你我贵为公主,也难逃厄运。

    你我虽同父异母,却是至亲姐妹,身上都流着父皇的血。抛却那些尔虞我诈,你我本该是这世间最亲密之人。

    我不惧这艰难险阻,人心险恶,只怕路到尽头,只剩我孤身一人。

    你可否答应我,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与我一道,莫要丢下我一人?”

    程瑶乐有些恍惚。

    被阳光照耀的皇姐身上渡着一层金边,这般灼灼耀眼,明明她是在极致的宠爱下长大,可这一刻,她从皇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程瑶乐踱步走近,轻轻握住程珺安的手。

    “皇姐,瑶乐愚笨,你说的话听不太懂。可是,只要皇姐需要,瑶乐便会一直陪在皇姐身边。

    只是皇姐,你当真需要瑶乐吗?”

    皇姐身份贵重,多少人围着她转,当真需要她吗?

    程瑶乐踌躇不安,紧紧盯着程珺安。

    直到面前之人回过身来,她展颜一笑。

    “需要。我很需要你!”

    “皇姐,那……瑶乐定会陪在你身边。”

    “真的?”

    程瑶乐目光真挚,举起手指:“瑶乐发誓!”

    “好!”程珺安莞尔。

    刹那间,寒雾散尽,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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