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心中明了便好,自然不可摆到面上来。
李汐儿凝眉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不知太后传召所为何事?烦请您指点一二。”
那妇人恭敬道:“大将军重伤,太后体恤其亲眷,亲自慰问以示关怀。”
李汐儿揣着忐忑的心,缓缓上了对面的车驾。
幸而,她不仅冠着一个侯府少夫人的名头,还是威名赫赫的骠骑大将军明媒正娶的妻室,太后便是为了安抚军心也不能公然将她怎样。
*
月朗星稀,高峻的宫门前守卫严密。
李汐儿头一次入宫,心里想着事,也不敢四处乱瞧,只随在这位福秋姑姑身后,拘着仪态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至长乐宫,福秋姑姑奉上茶水,恭敬道:“太后正与大臣议事,烦请您先行更衣等候。”
“是。”
面见太后需仪容得体,李汐儿出府时已近夜幕,随宫人匆匆赶来皇宫尚来不及梳洗,这般面见太后实在不妥。
若在这个时候触了霉头,叫人挑出错来,轻则受罚,重则累及家人。以太后和父亲水火不容的架势,太后势必不会轻饶。
幸而这位福秋姑姑考虑周全,李汐儿道了谢,跟着她去偏殿更衣。
一袭藕荷色织金锦缎裙,金线织就的牡丹暗纹里,串着一粒粒洁白的珍珠。烛光一照,流光溢彩。
“夫君病重,这样装扮实属不妥。”李汐儿婉拒。
哪知福秋姑姑看着和善,说话做事却让人无置喙的余地。往李汐儿高耸的云髻上斜插一对儿点翠凤钗,华丽的妆容衬得人仿佛出水芙蓉,仙姿佚貌。
她道:“太后病着,不喜人打扮得太过素净,仔细冲撞了。”
如此却是不可再推拒了,李汐儿只得作罢。
长廊尽头是灯火通明的大殿,宴席已毕,官员们以及穿着异族服饰的外邦使臣鱼贯而出。
西锦使臣?!
李汐儿怔了一瞬,想到不久前听来的消息。
那时,秦远辰战败,就是输给了西锦二王子夜君慎。一夕之间,关于此人的传言遍布京城。
据说此人身形魁梧,能征善战且力大无穷。虽有身份权势,却又蛮横无礼,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发起疯来连女人都揍。
打架是打不赢的。连秦远辰这样纵横疆场,年少成名的英勇儿郎都败在他手下,更何况娇滴滴的女儿家?!
也不怪太后不肯答应送长公主前去和亲,这,简直就是送到枕边的人肉靶子!
父亲不考量公主安危,坚持提议和亲,太后指责他“公报私仇”似乎不无道理。
李汐儿不敢奢求太后的“关怀”,只盼太后不要迁怒于她便阿弥陀佛了。
人已散了,福秋姑姑领着李汐儿行至大殿前,“太后近日忧虑国事,常感乏累,偏她老人家又不肯好好用药。”
她自一旁的小宫女手中接过托盘,朝李汐儿和善道:“待会儿烦请您顺便送了药进去,替奴婢们劝一劝。”
送药这差事可不能胡乱接手,李汐儿迟疑一瞬,也笑道:“不怕姑姑笑话,我嘴笨,万一说错话惹恼了太后,倒连累了姑姑。”
“您多虑了。”福秋姑姑道,“奴婢自然是要和您一块儿进去的。”
伴君如伴虎,李汐儿不得不多虑。
大殿内敞亮如昼,金色地砖被烛火照得锃亮。
两边席位上酒盏倾倒,还有零零散散未吃完的蜜瓜葡萄,珍馐美味。
一场盛宴将将结束。
太后端坐在上首,一身庄重的华服衬得人威严无比。
李汐儿敛裙进去,恭敬跪拜。
上面的人却似未听见般只顾吩咐身边侍女传达和亲的旨意以及安置公主嫁妆等事。
看来,和亲之事无疑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
天家富贵滋养出来的娇贵公主即将远离故土,前往西锦那苦寒之地受苦,李汐儿不禁替她惋惜。
相比之下,膝盖硌在冷硬地砖上这点疼也算不得什么了。李汐儿甚至想,如果能让太后消气,让她跪上一日她也没有怨言的。
倒是福秋姑姑适时道:“太后,您该用药了。”
片刻后,太后沉稳的声音说道:“端上来吧。”
福秋姑姑便将托盘递向李汐儿,李汐儿默默接过药碗,起身时脚下趔趄,黑色的药汁险些倾洒出来。
面上一白,李汐儿忍着腿部的麻痛,缓步走向上首雍容华贵的美妇人。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没有在太后面前失态,屈膝行礼时,下颌被染着丹蔻的指挑起,李汐儿慌乱垂眸,妇人满含慈爱的目光扫视她一圈,
“瘦了。可见这些日子没有好好用膳。”
“多谢太后记挂……”被迫仰着脸,李汐儿回得有些不自然。
片刻,妇人总算收了手,笑叹道:“这张脸,果然足以魅惑男人。”
李汐儿有些尴尬。
她曾听坊间传言,德安长公主爱慕侯府公子秦远辰,太后意欲指婚,可惜被人拒了。这事儿大伙也只敢在私下里谈一谈,那时,不少人痛骂这秦二爷不知好歹。
李汐儿想,莫非太后在叹若德安长公主早早嫁给秦远辰便可躲过这场浩劫?
“远辰的伤,如何了?”
李汐儿回神时,药碗已到了太后手中,也不需人服侍便一饮而尽。
默默收回僵硬的五指,李汐儿想,太医日日进宫汇报秦远辰的伤情,太后理应一切知晓的,何至于需来问她!
她淡声道:“人还未清醒,但是伤口已有了愈合的迹象。”
只要他还活着,太后纵有天大的怒气也不能闹到明面上来。
“他能挺到今日,盖因几味猛药吊着,这才有一口气在。”
妇人转过身来,面色早不复方才的慈爱,锐利的眸光直视着李汐儿,沉声道:“若这口气当真断了,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罢?!”
猛药?
李汐儿怔住,感觉面上一阵阵发冷。她晨起发现他手指颤动,还以为人有了好转的迹象,却原来……只是假象!
他的伤情,已到了这个地步!
李汐儿颤抖着,俯身喃喃道:“妾身不知。”
“呵!”
妇人冷笑一声,“你这谨小慎微的性子,一点儿也不似你父亲。不过,也大有用处。”
她抬高声音,沉沉道:“秦大将军战败重伤,我大齐再无良将可用。待他日西锦再犯,谁能抵抗?”
李汐儿怔怔听着,妇人叹息一声,放缓了声音继续道:“你父亲说得对,该派出公主和亲,缓和两国关系,再做打算。可哀家,只有德安这么一个公主……”
正因父亲提议派出公主和亲,这才引得太后不满,李汐儿自然不会傻乎乎地插嘴。
况且,以她这尴尬的身份,必定多说多错。
李汐儿垂首不语。
谁知,却听到一句震得她脑子发懵的话!
“既如此,便由你代替公主和亲。”
李汐儿惶然抬头,如闷雷轰顶。怎么也没料到太后会提出这样一个荒诞无理的要求。
“不可以。”
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一袭青色圆领长袍,步履匆匆赶来。
李汐儿微微一惊,听着熟悉的声音心中倒是缓缓安定下来。父亲一定有办法阻止这场荒诞闹剧的。
太后望向来人,说出的话一如即往的沉稳威严:“怎么?和亲的主意是李尚书亲口提出来的,怎到了尚书大人这里,却又不愿了?”
李曜单膝跪地,恭敬道:“臣不敢。只是,臣女早已嫁给了淮阴侯府二公子,待西锦人知晓我大齐欺瞒,必定不肯罢休。到时,西锦借此毁约,议和之事将前功尽弃。”
李曜没有强调秦远辰大将军的身份,就算秦远辰当真活不了了,李汐儿也仍是淮阴侯府的二少奶奶。这重身份无可更改。
太后轻笑一声,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缓缓说道:“你放心,此事我自会让皇帝安排妥当。绝不让不相干的人知晓。”
殿内都是她的心腹,至于无关紧要的人,处死便可。
眼见太后三言两语便转了乾坤,再不争取,替公主和亲之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李汐儿惶急跪下,徐徐说道:“回太后,并非妾身不愿和亲。只是妾身早已经嫁了人,而今夫君病重,本该妾身日夜侍疾,便是万死也不可改嫁他人的。”
“你倒有心。”
太后淡淡一笑。
这时,一个素衣宫女急急进殿禀告:“太后,淮阴侯府传来消息,因大将军病重,少夫人彻夜侍疾,忧虑焦心,殁了。”
李汐儿恍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
侯府不愿得罪太后,这是摆明了态度,彻底放弃了她。“李汐儿”这个人,死了。
李曜紧拧着眉头,面色戚戚。
太后则神情哀痛,起身道:“秦将军为国征战负伤,他的夫人侍疾有功,追封一品诰命。”又命身边的福秋姑姑:“你去秦府走一趟,替我尽一尽心。”
后路已断,替公主和亲之事无异于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李汐儿跪坐在地,神色凄惶。
不禁叹道,好一出连环计。
恐怕自听闻儿子受伤的那一刻,婆母便已着手送她走了。恰好太后需要,有太后出手,她不需担恶名又不得罪儿子,还可讨好太后,可谓一举多得。
至于秦远辰,上有宫廷御医,下有数百人心甘情愿伺候他,也不差李汐儿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