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初冬的破晓时分,雪下得正紧,一辆马车从雪中缓缓而来。长河上的御桥被落雪掩埋着,马蹄与车轮碾过,激起团团纷飞的雪沫子。驶过桥头停下,车上下来一位夕岚雾霭披风的女子,驾车的是相府大总管冯升,回身忙说:“明溪姑娘,咱们到了。”

    大雪下了三日,汴京城宛若琉璃世界,长空飘絮笼罩着中枢左相的府邸,庞大的庭院,高门显贵,浩浩荡荡临着河岸占去半条街。

    冯升往西角门进去禀报,一时长河岸边只剩下马车与雪中伫立的明溪。从临川老家千里迢迢赶来,在城外驿站逗留了一夜,果然避人耳目,这时辰街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雪越下越密,眼前结成迷蒙的帘幕,寒森阵阵,如梦如幻,让人不由得恍惚。

    “姑娘可是要去我们府上?”

    身后何时有人?竟浑然不知,只听是一个清朗少年的声音。明溪心中一凛,回眸却见大雪中一位翩翩公子。雪花簌簌落着,看不真切他的模样,只瞧见他穿着件玄色狐裘,长身玉立,尊贵温雅。好像从外头归来刚要回府,相府七位公子,多半便是其中之一。

    明溪连忙颔首见礼:“临川老家的远亲,前来拜见相爷。“

    他的目光明亮而带着狐疑,怔怔地打量明溪,难怪他会好奇,既有访客也不该这个时辰。见她素颜云鬓,立在雪中风姿明丽,只觉得气韵非凡。临川远亲里几时有这样一位女子?他的眼中流露出欣悦,当下便应道:“姑娘远道而来,怎在大雪里候着,父亲这会儿也该起来上早朝了,我带姑娘进去。“

    明溪自知身份隐秘,不晓得相爷如何安排,冒然随他进府恐怕不妥。正踌躇着,这时街角东向一乘快马疾奔过来,两人视线不由转过去,但见马上的男子一身大内侍卫打扮。宫里来的,到了跟前,勒紧缰绳,翻身下马:“七公子!”

    那侍卫抱拳禀道:“九殿下在崇文阁赏雪,请七公子进宫去呢。”

    他听了淡定自若,只是道:“这会儿不成,我在大相国寺帮着住持注解经文,一夜没合眼。”

    侍卫说:“去宫里歇息也是一样的。”

    他笑道:“去宫里见了九殿下,我还能歇息吗。”

    “殿下有要紧事和公子商议,不只赏雪,若非宫门下钥,昨儿夜里殿下就来找公子了。”

    不由分说,他被侍卫强拉着上马,动作紧凑,干净利落,侍卫同乘一骑,掉转马头,一溜烟踏雪而去。

    马蹄飒踏飞扬的雪雾瞬间在明溪眼前淹没。明溪不胜低回,原来少年竟是七公子,相爷最宠爱的小儿子。七公子名叫长阙,年少成名,诗书上家传的天分,阖族子嗣里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三岁开蒙,六岁进宫伴读,今年春闱刚中了一甲,诗书盛名京都同辈子弟中无出其右者。

    冯升回禀完出来时,一脸的歉意,忙不迭地向明溪赔罪:“姑娘见谅。宫里有变,相爷去朝上了,告不得假,交待小的好生安置姑娘。让姑娘久候了,姑娘请。“

    宫里有变,多半是朝堂上的事,朝堂风声鹤唳,哪日没一点子事,涉及到颜家的,才是最要紧的。冯升对明溪还是格外的恭敬,这一路车马劳顿,全靠冯升尽心照顾,冯升本是相爷的心腹,也可见相爷对明溪的态度。

    冯升引着明溪,从角门进府,碎石涌路上积雪皑皑,四壁高墙,长长的夹道。行事果然谨慎隐蔽,避免和府里其他人撞见,特意绕到后花园,才转去安顿的住处。幸而明溪对相府的地形了如指掌,不至于迷路,也至于不知所措。

    来之前经雪娘口述,明溪画好了府邸堪舆图,早已烂熟于心,并随身带着。雪娘闺名叫静雪,一世未曾嫁人的老姑娘,世俗眼中的异类,遭家族遗弃,有家不能回,只能寄住于郊外山上的道观里。但是雪娘对明溪有教养大恩,十几年来,不辞辛苦,将明溪这位将门遗孤教导得杂学旁收,兵谋五行一身的才能。

    冰封琼雪的荷花池畔一道游廊,正走着,猛地斜刺里一箭黑影嗖地射过来。明溪脚下反应敏捷,侧身退步闪过,便见那冷箭当啷射进廊柱,鸭青箭羽嗡嗡直颤。

    明溪倒还镇定,冯升着实吃了一惊,脸色都变了:“何人如此大胆?“

    雪地里的家仆后面招手追着,前头一位身形臃肿的男子,从池边颠颠儿奔过来。那男子胖大的身材,腿脚却灵便,肩头挎着弓弦,一脚跳进游廊里,边嚷着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没射到你们吧,我在射大雁呢。“

    冯升蹙眉道:“五公子又在胡闹,下这样大的雪,哪里来的大雁。“目光转向跟上来的两名小厮,立时训斥:”不中用的东西,怎么侍候的,伤到人怎么办!“

    小厮躲在五公子身后不敢吭声。赵二娘所生的五公子颜长深,自小也是花了大气力来教导,不过被教导歪了,习文一塌糊涂,习武成了半吊子。如今连脑子都糊涂了一半。明溪打量五公子一眼,胖圆的脸,小眼睛眯着,笑起来乐开了花。只不过看他面相,命宫有痣,痣破命宫,是将来枉死的征兆,明溪心中一沉。

    “我没撒谎,才刚明明有只大雁落在游廊顶上,是从四娘的院子里飞过来的。“五公子颜长深笃定这样说,声音里带着委屈,便要拉着冯升去对质:”大总管若是不肯信,咱们去四娘的院子里,问问四娘,没准儿那大雁是四娘驯养的。“

    四娘是北地逃荒而来的歌女,当年差点冻死在城墙根下,被相爷捡了回来,才收为姬妾。

    冯升拿开他的手,吓唬道:“五公子再没个正形,明儿就送你回青州任上。“

    颜长深忙摇头说:“青州离家那么远,我才不想回去,马上要过年节了,我得留在京都,等过了年节,再过完上元节再走。“

    冯升不由道:“这才几月,离年节还早着呢。“无奈叹口气,连话都跟他说不明白,只能继续吓唬他:”相爷正心烦,回来瞅见五公子胡闹,差点伤到远客,恐怕真要把你送走了。五公子听话,快回自己的院子里待着,别再出来了。“

    冯升的语气并不严厉,本意是哄他,可颜长深素来被相爷嫌弃怕了,一听见相爷俩字,如临大敌,立时慌了手脚。本来撒腿要跑,一着急,小腿肚子上犯了挛症,突然疼得抱着腿坐在了地上。

    冯升连忙单腿跪下来,连问:“这是怎么啦,五公子,五公子……”

    颜长深呲牙咧嘴,疼得要命,说不出话来,明溪眼疾手快,俯身摁住五公子那只腿,另一只手掏出一枚银针,瞄准穴位,一针下去,五公子的疼痛便止住了。

    冯升招手让两个小厮赶紧架着颜长深回去,走出游廊,到了雪地里,颜长深的腿已然无碍,行动自如了。颜长深回身规规矩矩立在雪中,远远向明溪行了个见礼,这才去了。

    冯升觉着不可思议:“多亏姑娘在,姑娘也懂得医理?”

    明溪轻描淡写说:“雪娘通晓医术,我跟着打小知道一些。”

    冯升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明溪的敬佩,一面走着,慨叹颜长深,因而道:“让姑娘见笑了。五公子忠厚,资质上差了些。二公子也是二娘生的,人倒聪明,只不过在外阜任职经常闯祸。相比较起来,还是咱们四公子有出息,小小年纪,刀山血海拼下一身功名,相爷说是四娘教导得好。这也难怪,二娘自己便糊涂,平日行事也没个成算,两位公子到底是被拖累了。”

    出了花园,内宅西北角最静僻的一座小院子,本来是给客居住的,一直荒废着。得知明溪要来以后,相爷亲自盯着下人收拾归置,当家主母虞夫人都没能插上手。院中廊前一树海棠,冬日的枯枝挂满了雪雾,只见树下一位虾红衣衫的婢女,冯升唤她秋蝉。便向明溪介绍:“明溪姑娘,秋蝉老实本分,相爷吩咐以后让她来侍候姑娘。”

    此番来便是长住的打算,相爷也是这个意思。明溪与秋蝉见礼,互道了年岁,比明溪还大两岁,明溪便唤声姐姐。当着冯升的面,可折煞秋蝉了,连忙说:“使不得。姑娘来了别客套,相爷说姑娘喜欢清静,就留奴婢一个人使唤,姑娘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冯升问:“汤泉水准备了没有?”

    秋蝉道:“昨儿夜里就备下了,东郊浣溪山送来的。”

    冯升便看向明溪,笑着道:“姑娘一路风雪酷寒,先去沐浴更衣,相爷一回来,便来看姑娘。”

    秋蝉引明溪去东暖阁里沐浴,冯升便退下了。打从一踏进这座小院,明溪就有切身之感,雪娘说她是在这院子里出生的。癸卯冬月,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明溪的娘胎动难产,夜里四更天,疼得死去活来。但是不敢叫出声,相爷冒着获罪牵连的风险将她藏匿于府中,明溪的爹黄昏时分刚刚自刎于东华门外。枢密院和蔡太师合力污蔑,做下伪证,明溪的爹被判通敌叛国,是死罪。要株连九族的。

    明溪的娘生下明溪便撒手人寰了,雪娘说那是因为悲伤过度,又遭突变,才导致血崩难产。由此可见,她的娘真是个痴情女子,夫妇二人必定十分恩爱。与爹爹有关的事,雪娘知道的一清二楚,黄河驻军统制,天险要地,掌管十数万守军。枢密院欲夺兵权,又觊觎爹爹手中的军事要密,这才蓄意谋害。而明溪的娘,雪娘知之甚少,充其量也只敬佩“痴情女子”四个字。

    明溪受雪娘的教导,且有爹爹家传遗物在手,所以对爹爹可以有很具体想象的印象;而对娘亲,却非常模糊,以致于连想象都无可想象。

    每每想起自己的身世,明溪便觉无比悲壮。家族中唯一留存的血脉,爹娘死得惨烈,传承家学,为父申冤,是十几年来明溪心中唯一要达成的志向。当朝枢密院与蔡太师位高权重,天子近臣,她孤伶伶的一个人与其对抗,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然而欣慰的是,有雪娘为她精心筹划,风雨飘摇中亮起的楼台,让她更加执着于这份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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