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川其人

    制衣坊外。

    天刚大白,便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少披着统一灰色衣衫的女工,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前去。

    吕祎看着那些女子或年轻或年长的脸庞,在初生的太阳下散发出微微的光芒,忽而一笑。

    “阿袖,走吧。”

    马车摇摇晃晃起步,布帘缓缓放下,遮住制衣坊的牌子。

    阿袖问:“娘娘,刚才那人……?”

    吕祎侧过身,收敛了情绪,道:“那飞虎教是什么来头?”

    阿袖歪了歪头,“据说飞虎教是自民间传来的一个神教,我也只是听其他宫人闲聊时说过,教主自称西王母下凡。传闻说她年方二八,口中长有虎齿,身后一条豹尾,山林中的虎豹都能听懂她讲话,还会奉她为主。飞虎教自周朝末年便有了,就连起义军的那位大王,家戚都有信这个教的。”

    “这样看来,这飞虎教所图还不小。”

    吕祎斜倚在靠垫上,屈起一条腿,手指不自觉拨弄着腕出的楠木手串。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飞虎教的出现有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马车停下,她也直起身。

    “罢了,先回宫吧。”

    在回宫的马车上,她思绪万千,竟又昏睡过去。

    这次梦到的是从前。

    深夜。

    在一年里经历了母亲和丈夫的先后逝世,处理好家族之事后,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吕祎趴在桌案上打起了瞌睡。

    一件外衣披在肩上,她一下惊醒。

    “行川?”

    刚满十六的陈行川面容神似早逝的兄长,恍惚间吕祎又看见与陈长安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即便她知道这是梦,可还是忍不住沉溺在其中,若是连年轻时的陈行川都能梦到,那长安呢,他们是不是也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嫂嫂不要太辛苦。”

    思绪被打断,吕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陈行川低下头为她研墨,仿佛没有注意到自己因动作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膛,“这么晚了,早些休息吧。”

    两人此刻的距离太近,吕祎已经能够感受到他身上刚沐浴过的水汽,和淡淡的栀子花香。

    “栀子花浓烈,与你却相得益彰。”

    吕祎随意一说。

    他一下惊住,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嫂嫂……”

    语气中有别样的情绪。

    吕祎心念一动,沿着他泛红的耳垂向上看去,逝去的丈夫年轻稚嫩的面容重现,她心知肚明,长安将陈行川托付给她是什么意思。

    “嫂嫂,白日里辛苦,我、我为你揉揉肩吧……”

    年轻的丈夫站在身侧,穿着清凉却只为给你揉肩。

    吕祎微微阖上双眼,陈行川捏肩的手艺一般,但力道倒不错。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反复把玩,这手实在美丽,在男子身上更是少见。

    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暂,指甲放着青光,柔和而带珠泽。

    她突然一笑。

    “除了会捏肩,还会些什么?”

    ——还会篡位。

    被停下的马车震醒的吕祎默默补充,她任由阿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又是梦?

    天天做梦,难道真有什么预兆?

    阿袖询问道:“娘娘,怎么了?”

    吕祎轻轻推开她的手,吐出一口浊气。

    “没什么。”

    天渐渐明了,长廊之上的烛笼已经熄灭了。

    等候在主殿旁的宫人迎上来,小声道:“娘娘,王上在殿内等您。”

    吕祎略一侧目,便见被宫人簇拥着的年轻男子。

    “王后。”

    陈行川原本就生得相貌堂堂,当了万人之上的王侯之后,穿上一身玄色蟒袍,长身玉立、丰神挺秀,便更显神气。

    只是这神气在吕祎面前从不展示。

    他殷切地凑上来,温声道:“听说你夜里去见郑将军了,如今虽过了寒冬,但天气还是凉得很,没着凉吧?”

    陈行川与兄长一母同胞,但容貌并不相似。

    陈长安性情温厚,眉眼修长疏朗,乌黑的眼睛总是透着珍珠似的光泽,像一只纯善的小牛犊。

    但陈行川不是。

    他虽也有着和兄长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可那双眉斜飞如鬓,鼻梁挺拔,有着微微的驼峰,唇上染着淡淡的妃色口脂。

    时下男子多爱俏,簪花敷粉之事已是寻常,即便这样,诸多迹象也都表明——他在努力模仿他的兄长,只是这模仿实在太过劣质。

    往常她还会做个样子,温柔小意地感叹他的关心,只是今日莫名有些烦躁。

    见吕祎只盯着他看,并不讲话,陈行川本就有鬼,见她如此反常顿时心如擂鼓。

    “阿祎?”

    吕祎勾起唇角,“我也听说王上今日与那齐美人在花园中相依相偎,可谓是一对恩爱鸳鸯。”

    原来是因为这事,他立刻将那一丝怪异抛掷脑后,放下心来,装作委屈道:“齐美人是齐贤王赠与,又是一国王姬,我也不好驳了齐贤王面子。”

    “更何况......”他弯起眼睛,语气中透出一丝试探,“齐美人与王后年轻时有些相似,我也是爱屋及乌......”

    与她年轻时相似?

    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吗?

    吕祎嗤之以鼻,并不接话茬,没想到反而让他胆子更大了。

    “而且……”

    他抬起头迎着她的视线,轻声道:“我错过了王后双十年华,一想到当初是兄长陪在王后身边,我心口就发痛......唔!”

    “记住你的身份。”

    吕祎捏住他的下颚,唇角勾起一抹笑,语气温柔却令人不寒而栗。

    “我不管你如何玩乐,但你不该提起长安。”

    她手上用力,将陈行川甩开,“你配吗?”

    陈行川手指抠进了地里,心中的怒火腾然而起。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那个早就死了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让她魂牵梦绕这么多年?!

    该死的、该死的陈长安,活着没什么用,死了还不安生!

    就不能让这女人一心一意爱上他这个亡夫胞弟吗?

    还有吕祎,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明明、明明都有他了,竟然还对着兄长念念不忘!

    心中恨意愈燃愈烈,他却不得不忍下这口气,装作若无其事道:“是我的错,王后莫怪。”

    吕祎皱着眉接过阿袖递来的手绢,将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也不知道陈行川在脸上抹了什么,摸了她一手的粉,恶心得她够呛。

    她抬起眼皮,“记住你的身份,你的兄长永远在你之上,若不是他,就没有你的今天。”

    “王后……”

    “行川。”

    见他眼底彻底升起愤怒,吕祎忽又软了态度,恢复了往常的样子,语气缓和。

    “行川,长安到底是你兄长,你于情于理都该敬重他,若是你连同胞的兄长都能割弃,日后该怎样服众?”

    她迎着陈行川满是狐疑的目光,怡然自得地勾起唇角,“晋国百姓可不会要一个小肚鸡肠,妒忌兄长的男人做王上的。”

    陈行川的瞳孔骤然收缩,“你……王后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罢了,”吕祎袖口掩住唇,轻笑道,“王上这么害怕做什么?你难道还不知晓,我可是很柔弱的。”

    且不管陈行川回到寝宫如何大发雷霆,吕祎心情反倒格外舒畅。

    在马车上解决了一夜未眠带来的酸痛感后,她又有充足的精力去查看吕家呈上来的书信。

    里面的内容依旧和往常一样大同小异,平稳的像是一滩死水,偶尔再蹦跶出几条完全可以被她一只手捏死的小鱼。

    就像别人为了让她不觉得奇怪而刻意所为一样。

    吕祎一皱眉,梦中她沦落到那等地步,仅仅是陈行川一人是做不到的,即便他笼络了周国旧臣,也不可能将她围堵在宫中。

    即便那只是一场连续的梦而已,吕家有叛徒这事已经板上钉钉。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从不敢忽视这细微末节。

    “娘娘,这是吕家的名册。”

    吕祎颔首,示意阿袖将名册放在桌案上。

    攘外必先安内,不管陈行川到底有没有造反之意,吕家内部的大清洗都不能少。

    她披上外衣,翻开名册的第一页,阿袖在一旁为她研墨。

    期间陈行川派人送了碗银耳粥来试探,那碗泛着热气的粥一直搁置到冷却,等吕祎再回过神来,才恍惚间发觉窗外的天已然暗了下来。

    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并无多少困意,反倒有种突如其来的精神。

    阿袖上前为她轻轻揉捏肩颈,禀报道:“娘娘,王上送来的银耳粥已经凉了,您看是......”

    “倒了吧,”吕祎看了眼那碗粥,皱了皱眉,可能是最近接二连三的怪梦所致,她对于这位同床共枕近十年的丈夫有了一丝芥蒂,连带着稀疏平常的一幕都觉得有异,“......先让医师检查一遍,有奇怪之处立刻跟我说。”

    “是,娘娘。”

    宫人们端着碗下去,吕祎躺在阿袖怀中,长舒一口气。

    “……娘娘,不如去叫几个吕家的郎君来侍奉?”

    阿袖眨着眼睛,“吕大说有好几个本家的小郎君格外俊俏,身材魁梧、肩宽腿长,而且都喝了绝子汤,保证对娘娘忠心。”

    这些年想要俯首在吕祎脚下的男人不少,只是她忙于政务,偶尔才想起来消遣一下。

    陈行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从不说什么。

    “我哪还有时间去想这些。”

    光一个陈行川就够让她头疼的了。

    阿袖沉思片刻,又道:“那……娘娘不如去瞧瞧王姬?”

    吕祎略一沉默,并没有反对。

    这些日子做了那预知梦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和两个孩子接触的时间确实太少了。

    陈疏竹那时是因为她和长安在外奔波,不方便带一个孩子,于是就将他托付给陈家老仆与陈行川照看,也导致在吕祎再婚后他与这位小叔更为亲密。

    而吕长风,也是相同的原因。

    她不可能既领兵作战又操持家务,两者相比,被放弃的当然是家庭。

    “这么晚了,长风应该已经睡了,不必太大过周张,我只去瞧一眼就好。”

    阿袖笑道:“我为娘娘拿件防风的大氅来,正好宫里前些日子送了新的鹤氅。”

    吕祎略一点头。

    按理说还没有成年的王姬是和母亲住在一个宫殿里的,但陈行川以让长风独立为由又给她单独修缮了一座宫殿,因为和吕祎所在的太和宫相距不远,她也没说什么。

    长廊上行走的宫人见到她慌忙行礼,怀中抱着的书哗啦啦砸到地上。

    吕祎俯身从地上捡起那厚厚的书册,入目的几个大字令她皱眉。

    “这是什么?”

    那宫人立刻颤巍巍下跪,“娘娘、娘娘赎罪!这是女师让王姬诵读的名书,说是可以教授王姬女子……女子之道。”

    “我怎么不知还有这种书籍,”吕祎翻了两页,问她,“都讲些什么?”

    宫人不敢抬头,依旧伏在地上,“讲了、讲了些女子的三从四德......”

    吕祎沉默了一瞬,便将书扔进阿袖怀里。

    “烧了,日后这类书不许出现在王姬宫里。”

    她又问道:“王姬呢?”

    “回娘娘,王姬已经睡下了。”

    吕祎便只在吕长风的床榻旁瞧了一会,见女儿睡得两个脸蛋微微发红,不禁微微一笑。

    她抚上女儿额头,看着那张和自己相像的脸庞,心中涌起澎湃爱意。

    长风、长风。

    你是海上的长风,总有一天要扶摇直上。

    娘怎能允许你变成梦中那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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