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姻抱着一筐小竹篮,乖巧坐在花廊下,静静观赏纷飞的大雪。
竹篮里盛满用茶煮过的红果子,脆脆甜甜,又热乎。
“好无聊。”
少女抬头问白眉太监:“白公公,为什么今天是你照顾我,金魑呢?”
白眉太监慈笑道:“公主忘了,他们去将军府执行任务了。”
甜姻懵懵懂懂应了声:“哦,那督公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白眉太监闪烁其词,但仍旧笑着:“如果任务顺利的话,回府的时间还是跟寻常一样。”
“公主想督公了?”
“我想让督公大人给我暖床,让他抱着我睡觉,好冷。”
说着,一脸天真的甜姻扔掉果核,搓了搓手心。
白眉太监懵了片刻,仰脸大笑。
“公主,这话您可别在别人面前说。”
甜姻拽着白眉公公坐下,抓一把葵瓜子,塞到他手里。
白眉太监:“老奴牙口不好,嗑不动。”
甜姻:“白公公,我来帮你剥。”
白眉太监辞谢她,心疼道:“公主的手软如柔荑,若是伤到了,督公大人肯定会怪罪老奴的。”
甜姻一边伶俐地剥瓜子,一边真诚发问:“没事,您知不知道督公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小姑娘?”
白眉太监哀声叹气:“督公大人和老奴一样,是宦官出身,没法娶妻。”
甜姻脸上浮出些许愧色:“那我就陪着督公大人身边,一辈子。”
“那可不行,公主殿下是要嫁人的。”
“除了督公大人,我谁也不嫁!”
“好好好,那公主既然喜欢督公,以后就别惹督公大人生气了。”
“他怎么会生气?督公大人明明脾气很好,总是笑眯眯的。”
“督公在您面前笑眯眯的,在我们面前可不一样,他一生气,遭殃的全是我们这些下人。”
“啊……”
“公公,你说督公大人喜欢我吗?”
“督公很喜欢公主殿下。”
“不是那种喜欢,是那种喜欢……”
“那老奴就不知道了。”
“……”
一老一少坐在檐下,一边吃瓜子,一边争辩,热闹极了。
松树上的三只花背喜鹊都不禁驻足,藏在枯叶下偷听。
夜幕低垂,疏远的星河隐匿在雪雾之后。
雪花落在裙尾上,甜姻嫌弃拂开。
娇养这么多天,她是越来越爱干净了。
甜姻捧着一碗蜂蜜梅花奶茶,坐在小板凳上昏昏欲睡,时而,抬头眺望远处的石拱门。
白眉太监给她披上一件大狐裳,将少女裹得严严实实。
“公主殿下,去屋里等吧,督公还要半个时辰才回府呢。”
甜姻的樱唇吐出一口涟漪的白烟,揉揉眼,叹道:“不行,我要看着他回来。”
过了半刻钟,鹤将行走近甜姻,见她正倚着墙打盹儿。
鹤将行摸着少女冰凉的蛋脸,声音低沉:“公主,你在等谁?”
暖洋洋的触感浮上脸颊,甜姻睁开眼,欣喜万分地抱住鹤将行,把头埋进鹤将行怀里。
“我在等你呀,督公大人!”
鹤将行释然一笑,吻向她额上的雪花。
“督公大人,你怎么没给我带人参糕?”
鹤将行迟迟没有回应。
霎时,万箭穿心。
鹤将行口中喷出的鲜血溅了满墙,甜姻眸里充斥着血光。
她世界里的飞雪在此刻静止。
发髻上的玉石步摇的发出凌乱的脆响,甜姻拿无暇的白袖,给鹤将行蘸去嘴角不停溢出的血。
少女纤细的玉肢,止不住的颤抖,滚烫的泪水如泉眼一般。
本就红肿的眼,寒风一吹,红得更加瘆人。
她等了一天,竟等来一个死局?
“督公大人,不要丢下姻姻。”
鹤将行撑剑跪下,挡开甜姻的手,推她:“离这些污秽的血和刀剑远一点,别染脏了公主的裙子。”
甜姻倒在雪里,笨手笨脚爬起来,钻回鹤将行满是疮痍的怀中。
她与万箭只有一具尸体之隔。
“督公大人,我要跟你一起走。”
甜姻吃力晃着鹤将行握剑的手,大声喊着,像在唤醒神志不清的鹤将行。
“快!你杀了我,我们一起死。”
鹤将行的脸煞白如纸,已到油尽灯枯之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没说话,只强撑着笑意,避开甜姻的对视。
鹤将行眉眼温柔如水,仿佛这些箭扎在他身上毫无痛觉。
甜姻举不起重剑,只好拔下步摇,往颈上扎去。
不远处的白麾将军,也在此时,拿弓箭瞄准了甜姻。
鹤将行从檐上落下,拽起甜姻的手腕,将她护进自己的绣金墨狐披风里。
步摇掉落在地,鹤将行先捡起甜姻的步摇,而后才从尸体身上的锦囊中取出虎符。
“白麾将军,恭喜您——中计了。”
虎符落入他人手里,夜幕中的士兵立即将矛头转向松树下的白麾将军。
“鹤将行,你真是个妖孽!你夺了政权,又夺兵权,难道你想当皇帝不成?”
甜姻钻出披风,看着鹤将行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她哭得更大声了。
“督公大人——”
鹤将行给她擦去眼泪,像从前那般哄她:“公主乖,别怕,有本座在,谁都伤不了你。”
甜姻被鹤将行推回披风里,她抱着鹤将行的腿,滑坐在地上,静静听着二人对弈。
白麾将军自刎,鹤将行成功篡夺兵权。
而方才死去的鹤将行,是金魑。
他问甜姻在等谁,以为她会说出金魑的名字,可她心里只有鹤将行。
而且,鹤将行也根本没打算让甜姻去将军府引诱白麾,只不过是为了让甜姻记恨金魑,依赖上自己。
他精心又随意地布下这一场局,不过是为了在夺得兵权的同时,检验甜姻对他的感情。
不过,有没有甜姻,金魑都难逃一死。
这是金魑一人的死局。
三年后,清河公主要在皇宫举办及笄礼。
这三年间,甜姻在东厂见了太多尸体与血腥,但总被鹤将行即使捂住眼睛。
压抑肃杀的东厂,只有甜姻的身影是明艳灵动的。
鹤将行把她呵护得非常好,像一株参着人血的露水滋养而成的小水仙花。
小时候,甜姻总缠着鹤将行跟他表白。
长大知羞后,却闭口不谈,还总惦记别家玉树临风的公子哥。
少女盈盈的笑声,回荡在四壁青瓦矮墙下,明媚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桃枝,撒下一地碎金花影。
一阵春风拂过,公主的白裙随满地花影一起浮动,她抬起头,发现其中玄机,像云下望月的小兔。
五公主正在给鹤将行的马梳妆打扮,一脸宠溺的白眉太监静静侯在一旁。
她把发尾的金丝绳结绑在马鬓上,又取下粉色披帛缠在马脖子上,系出一个漂亮的大蝴蝶结。
鹤将行伫立在殿门前,远远望着五公主那一抹小巧的身影。
五公主掂起长裙,风风火火跑向鹤将行。
等香软娇小的五公主撞进怀里,他才感受到,从前冷宫里那个脏兮兮的傻丫头真的长大了。
甜姻束着双萝髻的脑袋才到鹤将行胸下,她抬头,笑的温暖灿烂。
“督公大人,好看吗?”
甜姻指着马问。
鹤将行凤眸微合,浅浅一笑:“好看。”
三日后的五公主及笄礼,皇帝邀请了目前属意的几位驸马,让甜姻自己抉择。
鹤将行精心打扮,束起利落的高马尾,穿上一袭墨色金蟒纹长袍,脚踩银靴,骑着夜渊驹一早便赶来赴宴。
五公主给夜渊驹系的蝴蝶结,还留在马颈上。
每当其他官员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的眉头却扬得更高,好像在炫耀,这是公主的手笔——是至高无上的偏爱!
这大奸臣,可竟为了五公主搞出如此做派。
人人都膛目结舌,人人都不敢多言。
龙灯虎檐,铜墙银壁,舞榭歌台,风情婉转。
每个酒桌前都点着一座鸳鸯灯盏,而清河公主乖乖坐在龙椅旁的小金凳上,依偎在父皇怀里说悄悄话。
“父皇,儿臣想嫁给督公大人。”
皇帝有些为难,但还是慈笑望着她:“督公是宦官出身,他自己说过,此生不再娶妻,不行不行。”
“可是……”
清河公主盯着席面上一言不发的鹤将行。
自开席起,他不是在听冷脸听旁人向他敬酒的奉承话,就是独自埋头喝闷酒。
昔日将甜姻踩在脚下嗤之以鼻的三公主与六公主,纷纷向甜姻示好。
三公主:“五妹妹涂的什么色的胭脂?衬得妹妹像玉仙一般。”
六公主:“不像玉仙,玉多是青色,应该说是像雪仙。”
甜姻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两声,好奇地问:“是督公大人赏给的西域金粉,十二妹呢?怎么不见她来赴宴?”
三公主嘴角一撇,斜了眼皇上,手舞足蹈的说:“她娘进冷宫了,没人给她打点参加宴席的事宜,别提她了,她来了也是晦气。”
五公主的眉毛耷拉下来,求助地看向鹤将行。
鹤将行立刻接收到信号,放下手中的酒樽,慢条斯理道:“公主想妹妹了?本座这就去找人把十二公主接来。”
鹤将行身后的两名锦衣卫应声离席,根本没经皇帝的流程。
皇帝也不在意,只尴尬笑了笑。
朝臣与后宫女眷也无一人敢质疑,一向习惯了东厂的专横独权。
席面上两位驸马人选,是寒门出身的文官,初生牛犊不怕虎。
席上,一直不停地对五公主暗送秋波。
两位时而热语互嘲,时而反话互夸,醋味火气旺盛。
正四品监察御史公孙珩:“五公主花容月貌,一面惊鸿,夏侯兄台何不现场作词一首相赠?”
从三品国子监祭酒夏侯海:“呦,公孙大人这是笔墨功夫又捉襟见肘了,想从本官这里取一些?可真好意思开口。”
公孙珩和夏侯海的明争暗斗愈加热烈,场面越来越难看,皇帝提前离席后,二人竟没把持住尺寸,交缠撕扯到一起。
五公主赶紧出面遏止,把两人拉到一旁。
夏侯海被揍得重一些,额角都烂了,往外渗着红压压的血。
甜姻在夏侯海身旁坐下,给他耐心擦药,嘘寒问暖,还温声细语向他致歉。
“怪我招待不周,没及时化解二位大人的矛盾,让夏侯哥哥受委屈了。”
彼时,受到更大创伤的其实是坐在二人对面的鹤将行。
鹤将行握着酒杯,太阳穴上冒出青筋,醋意大发。
夏侯海用尽心机,筹谋片刻,趁机碰了下五公主的手背,又赶忙收回去。
此慕恰好被鹤将行一览无余地看在眼里,他拍案而起,怒气冲冲离席,朝殿外走去。
五公主以为鹤将行想要打道回府,看到他的佩剑落在桌上,于是抱着剑去追他。
“督公大人,你的剑忘记拿了。”
月悬西山,小星当幕。
浅金色的袅袅流萤,萦绕在清河公主的裙尾,步步生辉的小公主,娇喘吁吁追上夜幕中的九尺少年。
鹤将行没有回头,冷冷反问:“公主殿下,你就这么想赶我走?”
清河公主一头雾水,她小心翼翼走上前,牵住鹤将行的手,解释道:“不是的,我以为督公大人嫌席面太吵,所以……”
鹤将行甩开玉真,自嘲笑道:“是公主殿下觉得本座耽误您挑选驸马了吧?”
“督公大人怎么会这样想?”
甜姻袖下藏着一枚青铜虎牙戒,父皇说,把它赠与谁,谁戴着戒指第二天上朝时去请恩,便将五公主嫁给谁。
她刚想把青铜虎牙戒掏出来给鹤将行,却被他的一声怒吼给打断。
鹤将行走到柳树下,怒然掀开一辆奢华如楼的马车,里面堆金积玉,在月下乍泄出百丈仙光。
小金山顶,盖着厚厚的彩绸粉锻,绸缎之上卧着一只正在睡觉的小雪貂,乃罕世之兽。
“本座拿三百金出来来陪你玩,你却一整晚都在跟那小文官眉来眼去,姻姻,你真是翅膀硬了,你到底把本座当什么了?”
这份珍礼,足够国库的三分之一了。
清河公主眸里含着月光金光与泪光,感动与害怕参半,她揪起鹤将行的衣袖,委屈道:“督公大人,你能不能别这么凶?我心里的驸马之位一直是留给你的,就是怕你不愿意……”
鹤将行夺过甜姻袖口里的虎牙戒,拽着她往外走。
清河公主慌乱问道:“督公大人,你要带我去哪?”
鹤将行:“去找皇上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