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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章且听风吟(终)

    11

    春往夏随,在路边响起了第一声蝉鸣的时候,禅院甚尔也生出了离开东京的念头。

    最直接的原因是入夏后咒灵的数量会急剧增加,他装瞎的难度也会直线上升,而一旦被咒灵发现能看见它们,面对的便是它们不被杀死决不罢休的纠缠,实在让人厌烦。就算那些咒灵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没人能对总是围上来的苍蝇保持好脸色也是事实……

    “这位先生,如果喝醉了,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去买醒酒汤,而不是在这里纠缠我。……哎呀!”

    不,他要更正一下,还是会有这种傻子的。

    吃完饭路过一处小巷的时候,听见巷内传出的熟悉声音,禅院甚尔顿时嘴角一抽。“怎么又来了”的念头油然而生,他调转了方向朝着夜色下的巷子里走了几步,果然看见了正弯腰看着面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西装男的小春的侧脸。

    “又发生什么了?”禅院甚尔瞥了一眼地上的西装男,视线在对方的背上停留了一下,随即转到了闻声转过身的小春脸上。禅院甚尔一眼就看见了她右手拿着的迷你电击棒,他之前也见她用过——在一起他不想回忆的银行抢劫案里。

    “是禅院先生啊。”虽然巷子里可见度很低,但借着巷口外路灯的微弱光线和声音确认了来人身份的小春明显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恢复了苦恼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电他呢,他就突然‘嗬嗬’叫着晕过去了。”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禅院甚尔的吐槽欲经过这几个月的被动锻炼已经有了长足进步,他把想要跳出喉咙的“突然说这种像是电击狂魔的话,你脑子里难道装的全是水吗”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下才再次开口。

    “啊,是醉鬼啦。我从麻生爷爷的摄影器材店下班后经过的时候看到他坐在巷子口,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就过来看看,谁知道他突然就缠了上来。”小春轻描淡写地解释过后,把电击棒放回了口袋里,“比起这个,还是先叫救护车比较好吧?”

    “怎么,你还想救他?这种家伙,让他自己到一边待着就行了。”禅院甚尔厌烦地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西装男。在他的视界里,一只身体细长,呈现出类似“S”的形状,其上还长着密密麻麻的女性嘴唇的咒灵正“挂”——考虑到男人的姿势,用“趴”会更准确——在他背上,唯一的一只勉强能称为手的东西正紧紧缠在男人的脖子上,咒灵嘴里还在不断发出“留下来”“好寂寞”之类扭曲变调的絮语。

    大概是与情感纠纷有关的咒灵,等级在三级左右,反正暂时还弄不死人。

    在看见咒灵的那一瞬间得出结论的禅院甚尔完全不想多管闲事,但小春显然不赞同他的话:“那怎么行?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时,只要有余力就该帮一把。”

    “就算对方是人渣?”禅院甚尔的这句话显然意有所指,意识到暗示的小春也低头看了一眼西装男,随即点了点头,笑了起来:“当然。就算品行有缺,该审判他的也不是我,我只要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就够了。”

    说着,她向着巷口走来。由于禅院甚尔挡住了正中间的位置,她无法从两边绕过,只好抬头看着他:“可以请您让开一下吗,禅院先生?”

    “你要做什么?”禅院甚尔挑起眉毛,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当然是找公共电话亭……咦?”小春话还没说完,禅院甚尔已经伸手将她往墙边轻轻推了一把。小春向后退了两步,站稳的同时,禅院甚尔已经走到了西装男旁。在小春的眼里,他抬手捂着嘴咳了几声,紧接着便凭空从口中抽出了一把刀刃边缘呈波浪形的匕首,然后握着匕首随意地对着西装男上方的虚空划了两刀。

    因为禅院甚尔的靠近跃身而起的咒灵被那把一级咒具轻松切成了两半,在只有他听见的、迅速消散的怨恨尖啸里,禅院甚尔看都没看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微弱shen吟的西装男,原样将那把匕首塞回了嘴里膨胀开的咒灵体内。外表若青年的少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很快忍着仿佛在吞咽一团鼻涕虫的感觉把那只他在东京的这段时间偶然发现的、能储存物品的奇特咒灵吞回了肚子里。

    “行了。”又被这怪异的口感刺激了一次,还没习惯的禅院甚尔表情恹恹地放下手,转身走出了小巷:“那家伙已经没事了,不用再叫人来。”

    “好神奇!那是什么,是戏法吗?禅院先生还会魔术?”毫不怀疑地相信了他的话的小春立刻被刚才的那一幕吸引了,她那本就像海胆般翘起的头发在风中抖擞起精神,头顶的一根呆毛更是高高竖了起来,显示出主人的兴致高涨。

    “……你迟早有一天被你那多得没地方放的善心害死,再不济就是蠢死。”禅院甚尔原本不想搭理她,奈何由于他居住的高级酒店和小春的公寓有一段同路,跟在他身后几步的小春兴致勃勃地发着感叹,询问着能不能再表演一次“魔术”,不胜其烦的禅院甚尔在忍耐了几分钟后还是没忍住,回头冷冷地瞪了小春一眼。

    完全没被吓到的小春不解地歪了下头:“但是,我的学历应该比禅院先生高吧?之前遇见的那起凶杀案里,禅院先生连中原中也都不知道,他的那首《污浊了的忧伤之中》可是高中必背课文。”

    连小学都没正经上过,全凭自学的禅院甚尔:“……”

    他面无表情地扭头,原本刻意放缓的步速立刻起飞,没几步就把小春甩出了十几米距离。

    “等等,禅院先生!”小春不得不小跑起来,嘴里还在说着:“您怎么突然走得这么快,是想如厕了吗?您可以直说,我知道这附近的公共厕所在哪里!”

    禅院甚尔:“……”

    少年顿时走得更快了。

    有这种麻烦的家伙在身边太可怕了,他一定要在彻底入夏前离开东京,一定!

    12

    在禅院甚尔的离开计划实施前,不间断的雨季暂缓了他的念头。

    六月的天气如恋爱中的少女那般让人捉摸不透,刚出门时晴空万里,走上几百米便可能暴雨倾盆。丰沛的雨水催生了花草树木,也让人们减少了外出的频率,就连在大街小巷间徘徊的不良少年们也不乐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

    也是在又一个雨天里,禅院甚尔从夏油夫妇那里得知了他们的打算。

    “你们准备卖掉酒吧,回老家去?”禅院甚尔立刻意识到了原因:“因为他?”

    禅院甚尔指的自然是现在在二楼房间里的夏油杰。那个小鬼从第一次目睹咒灵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虽然始终不见术式觉醒,但由天赋引来的麻烦却越来越多。禅院甚尔虽说也能看见咒灵,但作为非术师的他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咒术教育,先不说他不想惹麻烦,就是他想指点对方也做不到。在日渐与夏油夫妇相熟后,他便直言自己也只是个野路子,帮不上他们的忙。

    “是的。您说过,太多人聚集的地方更容易产生那种怪物吧?既然是这样,比起东京这种大城市,或许小镇会更适合那孩子。”夏油市子垂下眼帘,遮住了那双色泽逼近夜色的深紫色眼睛,“我和文已经商量过了,等学校放了夏假就带他转学,酒吧会在那之后转手。”

    禅院甚尔微微愣了一下,才想起在不久前的偶然之中,自己无意间说过,人越少的地方,咒灵的数量也会相应减少。但他没想到,夏油夫妇会记住他的那句话,还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里不是你们的心血吗?好不容易在东京有了这么一个地方,你们也舍得放弃?”禅院甚尔不太理解他们的想法。从他这段时间有意无意的探听里,他知道了这间酒吧是夏油夫妇在东京因共同的爱好相识结婚后一同努力买下的,为了经营它,夏油文和夏油市子分别辞去了原本薪水丰厚的工作,一心为了他们热爱的事情付出着心血。就算禅院甚尔完全是门外汉,也看得出这间酒吧从布局到内里摆设的用心。那些他现在也没认全的酒和工具同样如此。

    为了一个麻烦的小孩放弃自己多年经营的心血,这也太傻了。一个小孩子而已,没有了就再生一个,禅院家的那些人都是那么做的。但多年的心血一旦舍弃,想再拥有可就难了。

    “呵呵,也是,你还没有到那个时候呢,甚尔君。”禅院甚尔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解,见状,夏油市子轻轻地笑了一声。

    “等你也爱上了一个人,拥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你就会明白了。那个孩子便是我们的一切,只要能让他平安快乐地活着,就算是性命我们也可以放弃,更何况是一间酒吧呢。”女人的声音是柔和的,但她的语气和表情无不坚定,在那样温柔而无法动摇的态度下,禅院甚尔不禁语塞了。

    “……我才不想要什么孩子,小孩子太麻烦了。”过了半晌,他才低声说道。他连一只畜生都没能养大,更别说是人类的幼崽了,光是想想那样的画面——不,他根本就没法想象出自己有孩子的场景。说到底,他连自己会爱上什么人这种事都没想过,大脑因为过度缺乏相关经验和他的抗拒直接陷入了空白,他果断停止了思考,还自己一个清净。

    夏油市子只是温柔地笑着看他,像在看一个说着赌气话的小辈。

    “不好意思!出门的时候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花了一些功夫才摆脱,迟到了真的很抱……哎呀!”酒吧的门再次被推开,在人影从门后冒出头前,轻快的女声已经先飘了进来。

    只是听到这个声音,禅院甚尔的太阳穴就开始跳起来了。

    险些在门口滑倒的小春在最后一刻险之又险地扶住了墙壁,等她站稳后一抬头,看见的就是坐在吧台边满脸无语的禅院甚尔。仿佛完全没看见他的表情,小春眨了眨眼,抬手朝着吧台这边挥了挥,露出了开朗的笑容:“下午好,市子阿姨!还有禅院先生,您今天来得可真早啊!”

    “有没有可能,是你来得太晚了呢?”禅院甚尔的声音十分冷静——一种历经沧桑后已经麻木的冷静。

    “怎么会,我应该只迟到了五分钟?”小春吃惊地抬手看了一眼左手手腕上的廉价手表,又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鸽子时钟,来回看了几眼后,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垮了下来:“啊……手表又莫名其妙慢了一个小时。”

    我就知道。禅院甚尔没说话,只是拿起了手边的果汁,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

    “没出事就好。今天天气不好,不会有多少客人,应该会是很清闲的一天。”夏油市子则和气地向小春笑了笑:“去更衣室换身衣服,把身上擦干了再开始工作吧,别着凉了。”

    “好的,谢谢您,市子阿姨!”小春立刻恢复了活力,她把伞放好后就拿着背包上了楼,留下一楼的两个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你们有和她说吗?”等听到楼上的门打开又合拢的声音后,禅院甚尔冷不丁问道。

    “没有。”虽然禅院甚尔的话有些语义不明,夏油市子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她脸上的微笑微微收敛,摇了摇头,露出了一种带着点感伤的复杂表情:“还有一个多月呢,我们也还没找到新的买家。而且,我还不知道怎么对她说……以那孩子的性格,也许会认为那是她的责任吧。”

    禅院甚尔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没有做声。

    小春是个很好懂的家伙,因为她几乎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真诚,明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老好人。他无数次费解于她那仿佛永远不会因遭遇到的各种怪事而受挫的性格,也发现了她虽然不在意自己的霉运,却对其他无辜的人因此跟着倒霉很是介怀。因为有关咒灵的事不能告诉普通人,对真相并不知情的她似乎一直把那天的事情当成了自己遭遇到了怪事中的一起,看见夏油杰时常常会用歉疚的眼神看他。关于这点,不要说禅院甚尔了,就是夏油市子也能看出。

    “……切,麻烦。”禅院甚尔嘀咕了一句,没再说话了。

    13

    小春会很多技能,这是很容易就能发现的事情。据本人所言,一些是生计所迫,另一些则是在意外中认识到他人后学会的,比如修车是因为曾经弄坏了别人的车子,在赔了一大笔钱后为了避免发生类似的事情,拼命央求着汽修店老板让她当了一段时间学徒掌握的;绘画和弹吉他是为了能靠这些卖艺赚点小钱刻苦自学了很长时间(但最后发现卖艺效率实在太低不得不放弃);至于调酒,禅院甚尔见证了她从刚上门自荐时的只知理论到在夏油市子和夏油文的指导下不到一个月便出师的奇迹。禅院甚尔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因为她那诡异的运气,就凭那绝对算得上是天才级别的学习能力和性,她现在绝不会是这副模样。

    ……这副模样?什么模样?

    在他漫无目的地在清晨的街边散步,又在走过一处熟悉的地方后在不远处的小店门口看见了熟悉的人影时,他的脑海里突兀地划过了这个念头。但他立刻就察觉到了异样,不禁皱起眉头,诧异于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好日子都还没过多久,就开始替别人惋惜了,自己怕不是脑子有病。禅院甚尔忽然觉得有些心烦。他移开视线,继续向前走,但正皱着眉站在门口和面前的中年男人说着什么的小春在对方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后突然看见了他,立刻对着他招了招手:“禅院先生,禅院先生!”

    啊,好烦。禅院甚尔一边想着,一边还是在无声地叹气后走了过去。

    要是装作没听见,之后绝对会发生更大的麻烦,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会被卷入其中,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什么事?”他在小春面前站定,试图用冷淡的语气让她赶紧结束对话。

    “早上好!第一次在这种时候见到您,您是在散步?走路很悠闲呢。”奈何小春完全不在意他的态度,她笑着打了招呼,又指了指前方:“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那间只在七点到十点营业的朝食店了,您好像一直没在上午来过这边吧?他们家的柴鱼片拌饭很有名,如果可以请一定要去尝试一下!”

    “就这样?”禅院甚尔等待了一会,见她没有了下文,才略带惊讶地问。

    “啊?还有什么吗?”小春显得比他还吃惊,“难道您想进来体验一下?我倒是不介意啦,麻生爷爷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她让开道路,向禅院甚尔展示身后的店面:“要进来看看吗,禅院先生?”

    那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小店,入门向内是一道窄小狭长的走廊,尽头因没开灯笼罩在未散尽的黑暗里,但两旁的木柜目之所及处整整齐齐的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相机和镜头,它们安静地站在玻璃隔板后,只是随意一扫,禅院甚尔便从这间小店和里头的这些他一个都不认识的相机里看见了时间沉淀过的痕迹。

    一家二手的摄影器材店。在做出判断的同时,他也忽然想起了小春曾经和他说过的那个“梦想”。

    “「我想攒钱买一台真正属于自己的相机,然后去全世界拍摄三千场日出,三千场日落!」”

    在她的众多技能里,她似乎唯独以热爱的态度对待着摄影。但就算是他也知道摄影是一件很烧钱的事,更不要说她后面的那句话,以她的情况简直是痴心妄想。

    “我没兴趣。”不知为何,看着小春脸上的笑容,禅院甚尔的心情再次变得糟糕。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种突如其来的烦躁究竟是为什么,只能偏过头,不去看她的脸。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心中的情绪有所纾解。

    “哎——好吧。”小春有些遗憾,随即又挂上了笑脸:“没关系,如果您之后有兴趣了,随时可以光临!店主麻生爷爷很欢迎从未接触过摄影的客人来体验摄影的乐趣。”

    禅院甚尔却没立刻接话。他保持着偏头的姿势望着远处的人群看了两秒,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来。

    “……我知道了。”他敷衍地点了一下头,“比起那个,刚才站在我这个位置的人是谁?”

    “咦?!您居然也会对男人感兴趣!”小春捂着嘴,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禅院甚尔:“……”

    如果这是漫画,他的额头上大概已经蹦出来几个鲜红的十字:“别转移话题,回答我。”

    小春:“……”

    小春忽然安静了下来。她放下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会——禅院甚尔从未见她露出那样的眼神,以至于他在过后思索起来时才意识到,那眼神的名字是“审视”。

    “你对他很好奇吗,禅院先生?”她的语气依然是轻快的,“没什么,只是个有点麻烦的家伙,不过之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她在回避这个问题。禅院甚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想说的只有这些。”小春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见禅院甚尔沉默,她很轻地叹了口气,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发:“你是我的债主,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想隐瞒你。但是,每个人都会有不能说的事情啊,禅院先生。”

    很微妙的,禅院甚尔从她的话里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氛围。那种难以言述的氛围一下子在他们之间树起了看不见的墙壁,只是因为那个问题,小春便突然在他面前变成了他此前不曾见过的样子——与她一贯的坦率开朗显得不太相符的冷漠。

    究竟哪一种才是她的真实?在禅院甚尔得到问题的答案之前,在那场由问好开始、无言结束的交谈的三天后,准备离开东京的禅院甚尔忽然得知了一个消息。

    ——小春失踪了。

    14

    “失踪”对禅院甚尔来说是个新鲜的词汇,如果对象是别人,他或许还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围观一下,就像他曾经用同样的心态去看五条家的那个六眼小鬼一样。

    然而当这个失踪的人换成了小春,禅院甚尔便不得不在第一时间的“麻烦果然又来了”的平静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荒谬。

    “失踪?开什么玩笑?”

    事情发生在十分钟前。就在他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研究面前的高中国文课本时,原本在吧台后的夏油市子忽然走了过来,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夏油市子表示,今晚本该来上班的小春一直没有出现,这很奇怪。

    虽然总会遭遇突发事件,但小春的确是个工作认真的人。她从来不会无故缺席,但直到今天的夜幕降临,小春比起往常的工作时间已经迟到了四个多小时,却依然没有现身,也没有拜托别人传达任何消息——这在以往是绝对不可能的。作为已经习惯了遇到各种意外的人,小春通常会事先考虑到各种应对措施,实在不行也会想方设法让人转达她遇到了什么麻烦,这样毫无音讯绝对不正常。担心她出事了的夏油市子在联系不上她的情况下拜托夏油文去了她白天工作的面包店,店长说小春和往常一样下班回了家,但夏油文去她家门外敲了很久的门还是无人应声。时间又很晚了,她的邻居们都闭门不出,考虑到失去音讯的时间还不长,报警的话警察大概率不会受理,他只能先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夏油市子。

    “所以,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禅院甚尔已经不想再吐槽了,他只觉得心累。

    “抱歉,因为甚尔君很厉害,所以第一时间就想到找你商量……而且我觉得,以甚尔君和小春的关系,应该不会坐视不管吧?”夏油市子只能苦笑。

    禅院甚尔:“……我和她的关系?”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小春向我说过不少你们一起解决的麻烦。”

    禅院甚尔:“……”

    在各种场合被莫名卷入事件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脑海,禅院甚尔忍不住咂舌。

    失踪的情况细究起来有很多种,但无非就是主动或被动两种。他想不出小春有什么主动失踪的理由,那就只会有被动失踪。

    被动失踪的理由也有很多,是谁盯上了她吗?但一个无父无母,没钱没地位的家伙有什么被盯上的价值?撞破了什么不法现场?还是人口拐卖?

    大脑条件反射地开始分析起可能的情况,看着夏油市子忧愁的表情,又想到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再没见过的小春,禅院甚尔再度感到了心烦意乱。

    他当然有办法解决,但他为什么要为了她自找麻烦?以往遇到的情况都是在自己需要脱身的前提下不得已才进行的合作,但现在就算他置之不理,对他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就是这样,现在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去吧。如果她就这么失踪然后死了,对他不也是件好事吗,再也不用顾虑会在什么意料之外的地方遇见她,也不用再因为被卷入意外事件而头疼,只要再也见不到那家伙,一切都会变得顺利起来。

    而且,这也完全有可能只是一场乌龙,她只不过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实在没有办法传达消息……不,这不还是绕回去了吗?要怎么样才会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消失?以她的灾难体质来看,怎么想都很不妙。

    禅院甚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沉声问道:“她家的具体地址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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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其普通的一栋两层公寓。公寓前的马路上仅有的四盏路灯里坏了三盏,剩下的一盏半死不活地眨着眼,无论何时断气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靠着他在夜晚也不受阻碍的夜视能力,禅院甚尔能看见公寓外墙上肆意铺张的藤蔓和底下阴暗处湿腻的几线青苔,而在自然的吐息间是见缝插针的人类文明,密密麻麻种类繁多的小广告作为陆续寄居在自然中的后来者充分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展示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奥秘。可惜就像人类理所当然地扩张着自己的领地那样,真正的奥妙是不会被人看见的,就是看见了也不会在意。

    总之,当禅院甚尔根据夏油市子告诉他的地址来到这里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栋还活在几十年前的老公寓。时间将近十一点,公寓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夜风带着夏日的燥热,虽说能看见墙上的空调外机,但他没听见任何空调外机工作的声音,不知道是为了响应政府的减碳政策还是早已宣布罢工。今夜的月光还算明亮,但四周安静得要命,就连昆虫也默不作声。当他踏上通往公寓二楼的那段像是发生过什么时隔久远的凶杀案、只能在大片铁锈的猩红里看见零星几点原本的银斑的楼梯时,即使他已经努力放轻了脚步,楼梯还是不堪重负地shen吟起来,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其突兀。

    他忍着烦躁走到了二楼尽头的门前,在打量了这扇像是被抽象派当过画布的铁门后,禅院甚尔还是先不抱希望地抬手敲了几下。果然没有回应。于是他干脆利落地扭断了老式门锁,径直推开了门。

    他没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狭小的室内。

    意外的很明显。他想。

    新鲜的残秽遗留在室内地板上,不算浓烈,但对他来说是足够轻松追踪的程度。最重要的是,他曾经看见过一模一样的痕迹。

    ——在他最后一次见到那家伙的时候,在门口和她说话的男人。那个男人身上爬满了体积很小的咒灵,密密麻麻地堆叠着在他的身体表面不断蠕动,简直像是长满了移动的肿瘤,恶心得就算他已经走进了人群还是能被一眼注意到。

    这是来自于那个男人身上的咒灵的残秽。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禅院甚尔回忆了一下和对方说话时的小春的表情:皱着眉头,但不是全然的厌恶,更像是在无奈和烦恼。

    ……看来是她认识的人。

    在思考男人的身份前,更重要的是找到人在哪里。禅院甚尔再次扫视了一遍室内,在角落里的背包上停驻了一秒。纯黑色的背包有一半的拉链没有拉上,似乎是从一定的高度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一台陌生的相机静静的躺在那些物件中央。禅院甚尔不记得小春有用过它,又是在二手店里借的?

    思绪转瞬即逝,他转过身,向着走到公寓前时就察觉到的痕迹追去。

    15

    小春自昏睡中睁开了眼睛。

    眼睛和嘴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从皮肤的触感来推断,是某种粗糙的布料。双手手腕被绳子缚在身后,双腿向后弯曲,脚腕同样被紧紧捆住,因为长久保持同一个倒地的姿势而僵硬的身体向她拼命传递着酸痛的信号,她没有动,一是考虑到周围不知有没有别人,二是她担忧自己一动就会发生什么意外导致无法再行动,从而失去逃生的可能。

    耳朵没有被堵上,这是好消息。那么,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感受自己身处的环境:手指接触到了粗糙的水泥地面,还能感觉到有明显的风在流动,带起浓厚的灰尘的生涩气味。周围的气温很低,除非身处冰窖,否则不可能是白天。另外,虽说只是感觉,但这里应该比较空旷,没有她熟悉的那种逼仄感。

    没有他人的呼吸声,但隔着一段比较遥远但能听见的距离,她似乎隐约听见了哗啦啦的水声。不是人为制造的水声,而是自然的声音,河川、或者干脆就是海?位于水边的空旷场所,没有人气,水泥的地面大概率可以排除住宅的可能,那么是车库,还是废弃的厂房吗?还不确定,但可以肯定是长时间罕有人来的地方。

    总会突然遭遇各种事件的她习以为常地在五秒内结束了推测,她维持着醒来的那一刻时的呼吸节奏,开始思索在此之前发生的事情。

    藤谷隆裕。

    她平静地在心里念出了这个名字。

    她的亲舅舅,她还未成年时的法定代理人,在她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冬夜里上门并将她屋里所有他能拿走的东西都带走的家伙。那一晚她躲在洗手间里,隔着门打开的缝隙注视着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毫不客气的将她一点点积攒下来的钱和精心挑选的小件家具、自己制作的手工艺品等可能换钱的东西一扫而空。她一边思考着之后该怎么办,一边等待着看不到头的长夜的终点。

    那无疑是噩梦般的一晚,但让她同样吃惊的是,自那一晚过后,藤谷隆裕不见了。他自己的房间里人去楼空,连带着从她那里拿走的财产一起消失得一干二净,之后的这五年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这对她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直到一周之前,消瘦了许多,但打扮得还算精神的藤谷隆裕突然又找到了她,告诉她自己这几年的消失是因为找到了赚钱的法子,这次回来找她是为了让她一起赚钱享福。

    小春没打算搭理他,只想让他离自己越远越好。然而藤谷隆裕似乎很执着于带她“享福”,对她纠缠不休,一直在劝说她,想让她跟着他走。无奈之下,她询问了那所谓的“法子”,结果居然是加入一个叫“盘星教”的教派搞传销——哦,用藤谷隆裕的话来说,是传播神的旨意。

    她果断在又一次摆脱他的纠缠后报了警。但藤谷隆裕拒不承认自己加入了xie教,他没有违法记录,以前虽是个喜欢小偷小摸的混子,但到底没惹过什么大事,而他从血缘上还是她的舅舅。若她还是未成年,警察或许还要考虑一下怎么处理,但在她成年后,警察也不想管他们的家事,因此在调查确认“盘星教”是有营业执照的正规宗教团体后口头教育了藤谷隆裕几句便敷衍了过去,完全不准备插手。

    藤谷隆裕这段时间的纠缠已经影响到了她的正常生活。由于债务,她也无法离开东京,费心躲避的日子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就在她被迫将自己的工作一一辞退,考虑着是否应该向人求助时,藤谷隆裕在傍晚再次出现时却换了一副面孔,表示他已经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是没用的,知道了她的意思的自己不会再来了。

    所以,那只是谎言吗?在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将她迷晕,然后把她带到了这里?他到底想做什么?

    小春静静思考着,手指尽可能伸长,寻找着她需要的东西。慌乱毫无意义,虽说现在的处境显然很糟糕,但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希望,如果不是始终抱有这样的信念,她早就死了。

    现在要做的是等待。藤谷隆裕显然别有目的,她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出现,但无论如何,除非他的目的就是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否则一定会有人过来。只要有别人会来,只要她没有当场死亡,就还有机会。

    另外,虽然她无法判断具体时间,但她一直没有出现,市子阿姨应该会发现异常才对。她在昏倒前的最后一刻挣扎着把自己的包从桌子上扒了下来,希望她或者警察能因此推测出她遭遇了意外……希望如此。

    想到她的背包里的东西,小春立刻感到了深深的后悔。

    在她不得不为了躲避藤谷隆裕而辞掉麻生摄影器材店的工作时,麻生爷爷将她最初上门应聘时一眼看见的那台非售卖的徕卡美能达CL送给了她。

    “「这是我的妻子当年最喜欢的相机,你可要好好对待它啊,日和。」”

    她当时答应得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心痛。……希望那个孩子不会因此受伤,不然她可没有脸面再见麻生爷爷了。

    就在她靠着发散思维度过这段难以计算的时间时,她忽然听到了身后从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她立即打起了精神,做好了准备,等待对方的进入。

    “刺啦”一下,是她后面的卷帘门被拉起来的声音。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藤谷隆裕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快逼近,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接着,藤谷隆裕似乎弯下了腰,动作粗暴地将她眼上的布撕扯了下来。

    “*的,怎么还没醒?”粗粝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小春闭着眼睛,装作自己还在昏迷。但藤谷隆裕显然没有等她苏醒的耐心,他“呸”了一声,抬手对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

    好痛!

    那一瞬间,小春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她的呼吸乱了步调,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逼迫着她睁开了眼睛,对上了男人的视线。视线起先很模糊,但多亏了这间她之后确认是废弃工厂的建筑墙上四周的数扇窗户外投射进来的明亮月光,她很快看清了藤谷隆裕的样子。

    这一看之下,她反而先吃了一惊。

    她印象中最后见到的藤谷隆裕虽然脸颊消瘦,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还算正常,可现在再看他时,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夏季的短T恤和四角裤有些空荡的包裹着他的身体,那张发黑的脸简直是肉眼可见的病态,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她隐约有些熟悉的诡异气氛,盯着她的眼神更是古怪得让她头皮发麻。

    她诧异的眼神似乎刺激到了看起来很不正常的藤谷隆裕,他的表情忽然一变,嘴角裂开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怎么了,日和?看见舅舅这副模样,你心疼了?”

    小春:“……”

    她的嘴还被蒙着,没法说话。但就算能说话,她也不想说。

    “心疼才对嘛,作为外甥女,怎么能不顾舅舅的死活呢?我之前那么辛苦把你养大,现在翅膀硬了就不想管舅舅,真不像话啊。”藤谷隆裕的脚边还放着一个手提包,小春一边听着他用一种她之前从没听过的语气念叨着疯话,一边用余光瞄了一眼手提包,思索着里面是什么。

    老实说,她有种很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看清了四周的地面时迅速膨胀起来,因为她很快意识到,这片水泥地上用一种白色的粉末画了一个覆盖了整个地面的六芒星一般的图案,六芒星内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她看不懂的文字,而她和藤谷隆裕正处于六芒星的中心——再想到藤谷隆裕似乎加入了什么xie教,她心中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不会吧,难道他准备搞什么邪术之类的东西?他真的疯了?

    “呜呜呜!”想到这里,她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只发出模糊不清的声响。她赶紧眨了眨眼,开始想象那台徕卡美能达CL因为自己之前的鲁莽被摔坏了,心疼和不舍的眼泪顿时不加掩饰地涌上了眼眶。见状,藤谷隆裕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手表——那原本是她的手表,现在跑到了他手上——在确认过时间后,藤谷隆裕阴鸷的眉眼微微缓和:“还有五分钟……好吧,如果你保证不动什么歪心思,让你最后说说遗言也不是不行。”

    小春顿时心一沉,但理智告诉她现在必须先弄清楚面前人的目的。她一边继续想象相机粉碎的场景,一边用力点头。她的眼泪哗哗往下流,这一幕似乎取悦了藤谷隆裕,他抬手解开了她嘴上的布条,在她安静地流泪、没有第一时间尖叫呼救时才把布条缓缓放了下来。

    “……为什么?”她停止想象,努力缓了一口气,这才哽咽着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这个问句显得语焉不详,没有明确的指向,但也正因如此,对方的理解和回答将会透露出他最迫切也最直接的想法。

    “还不是因为你不肯乖乖和我走!要是你一开始就同意,我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个简单的问句让藤谷隆裕的脸再度扭曲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突然扬起手想再打她一巴掌。小春迅速低头,在巴掌挥空后又抬起脸,流着眼泪道:“可是你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你之前的经历,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答应你呢,舅舅?你得告诉我你到底遇到了什么,我才好想办法帮你啊。五年前你离开的时候,我不也是把所有能给你的东西都让你带走了吗?”

    他身上那种走投无路的人才有的感觉,她在之前很多起被卷入的案件里看见过。看来对他来说,将她绑来这种事也是下策,但具体原因是什么?

    她真实的眼泪和恳切的声音让藤谷隆裕一愣。他显然自有一套万物都该围着他转的生存逻辑,只能接受利他的事情和言辞,面对总是摆出拒绝态度的外甥女在(他认为的)生命的最后几分钟的示弱和顺从,对此很是受用的他终于回想起了一点点由血缘关系衍生出的微弱温情,脸色又缓和了许多。

    “好吧……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我得了胃癌,怎么治都治不好,现在只有你才能救我了,只要把我的病转移到作为血亲的你身上,再让你死掉,我就会好起来了!你能理解我的对吧,日和?”他的情绪十分不稳定,刚才还因为小春的话好转的表情又随着他的话扭曲,这次是激动的。那双阴暗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亮,死死盯着她的时候像是在看最后的救命稻草。

    小春:……果然是疯子。

    她既惊讶于他这一刻的坦诚(估计是觉得她跑不掉了),也深深地被这个人的自私和无耻震撼。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这完全是她的心声。

    “能做到,能做到!”藤谷隆裕连声说道。他应该是将她顺着他的话提问的态度当做了理解,忽然站直了身体——没站直,癌症摧残了他的身体(小春总算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瘦了那么多),让他连直起腰也很困难。他微微佝偻着背,伸手指着地上的那个“法阵”,脸上因想到了一会将发生的事情而洋溢出喜色:“这是由大人物用过的咒术,我亲眼见过的!只要双方都愿意就能成功,之前都成功了,这次一定也可以!”

    咒术?什么东西?

    小春心里默默打出一个问号。她试探性地问:“要是我不愿意……”

    “你说了我告诉你就会帮我的,我都把我的病告诉你了,你怎么可能不愿意?”藤谷隆裕又是脸色一变,“再说了,都是因为你,我才会没好日子过。我为了把你养大可是吃够了苦,现在就是你向我报恩的时候了!”

    小春:“……”

    她实在理解不了藤谷隆裕的脑回路,他是怎么得出他说的结论的?明明在这之前他虽然一直纠缠她,但看着还是个正常人啊?还是说他之前一直在伪装?

    “我知道了。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小春叹了口气。不知何时,她已经停下了流泪,一双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倒映着月光,清亮得像两面镜子。

    “好,很好,不愧是我的外甥女……只是放血而已,你不需要做什么,很快就好了。”由她释放出的主动配合的讯息再次让藤谷隆裕放松了一些。他有点急切地看了一眼手表,然后蹲了下来,伸手拉开了手提包的拉链,在里面摸索着。

    “这个‘咒术’是有时间和地点的要求吗?”在他蹲下的时候,小春好奇地问。为了避免他不耐烦,她又补充道:“反正我都快死了,就当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舅舅?”

    “嗯,必须要等到零点整再开始。”藤谷隆裕从手提包里摸出了一把崭新的水果刀。他摩挲了一下刀柄,又看了眼手表,终于又裂开了喜悦的笑容:“还有十五秒,差不多了。”

    “舅舅,可以让我来选择放血的位置吗?我想让自己到时候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就当是外甥女的最后一个愿望,好不好?”小春放低了声音,软声哀求。

    “……也行。”看来所谓的咒术对放血的位置没有要求。藤谷隆裕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她:“你想从哪里下手?快点讲,别错过了时间。”

    “割我的手腕吧。我动不了,就麻烦舅舅你绕到我后面,好吗?”小春思索了片刻——她有计算时间,在第五秒、也就是藤谷隆裕露出不耐神色的同时,微微放慢了语速回答了他。

    藤谷隆裕没再说什么,从水果刀的刀套里拔出刀就往她身后走,一边走一边看表。为了确认时间的流逝,他的嘴里开始倒数数字:“八、七、六、五……”

    四、三、二。

    小春低下头,在心里默数着时间。

    藤谷隆裕在她身后蹲下,水果刀探向她的手腕,小春甚至能听见轻微的破风声,看来他是怕用力轻了割不出伤口,放不出血。

    一。

    “呃——”

    这不是小春的声音。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下发了狠地用力,此前从鞋底取出、割断了她手上绳子的刀片便隔着轻薄的夏衣彻底没入了身后男人的身体。小春在刀片脱手时迅速推了后面一把,接着朝旁边一滚,双手撑着地站了起来。她顾不上先解开脚腕的绳子,而是朝着藤谷隆裕的方向做了一次立定跳远——很好,虽然膝盖还有些僵硬,但她被锻炼出的体能终于没有关键时刻掉链子,她跃到了藤谷隆裕面前,弯腰去捡对方因疼痛没握稳掉落在地的水果刀。

    “混蛋!”此时藤谷隆裕才反应过来,他痛呼着抬手捂住腹部,被小春向后推倒时一屁股坐倒的他伸不出手抢刀,情急之下,他伸直了一条腿,朝着面前的水泥地就是一个扫腿。

    他的脚弓刚好位于刀柄的位置,便于使力。被他那么用力一扫,水果刀居然一下子在离地几厘米的地方飞了起来,然后远远飞了出去,飞了将近七八米才落地。

    小春心里暗道糟糕。她果断侧身倒下,再次朝着刀落地的方向滚了过去。藤谷隆裕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因为完全没入了腹部的刀片带来的剧痛,他的双腿在不停地颤抖,脸庞更是狰狞得宛若厉鬼,但盛怒中飙升的肾上腺素居然让他忽略了生理上的疼痛反应,嘴里骂着脏话就往小春那边走。

    小春听到了响起的脚步声。她努力朝着水果刀靠近,身后逼近的足音刺激着她的感官,她的心脏飞快跳动着给她供血,让她的大脑微微晕眩。在这紧急关头,不知为何,她的脑中突然很快很轻地划过了一个念头。

    ……要是禅院先生在这里就好了。

    如果是禅院先生,应该一只手就能解决身后那个精神病吧?

    不,她在想什么?是这两个月里总是在以往习惯的各种现场里碰到对方,所以也开始习惯了向可靠的人求助吗?

    这只是在不到三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出现的想法,荒唐得让她都觉得好笑。

    ——然而奇迹发生了。

    “唉……真是够了。”慵懒的、兴致缺缺的、轻飘飘的低语。比起话语,那更像是一阵从没有降下的卷帘门外吹入的微风。但比那微风更快的是凌厉的破空声,边缘呈波浪形的匕首撕裂了沿途的空气,精准地命中了背对着卷帘门的男人的心脏,透胸而过。

    什么?

    在身后响起了沉闷的rou体倒地声时,小春也爬到了水果刀不远处。她伸直了手去够那柄刀,在水果刀入手后猛地翻身坐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十几米外的卷帘门。

    黑发绿眼的少年站在门口的位置,一只手打着哈欠,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在她看来时正在放下。

    小春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就要揉眼睛。但在那之前,她忽然想到在地上像滚皮球似的滚了那么多圈,手上身上全是灰尘,又赶紧把手放下了。

    少年的目光追逐着她的动作,在她放下手时轻哼了一声。那双在月光下淬炼得不含温度的、属于捕食者的森冷绿眸倏然荡起波纹,那是明晃晃的嫌弃。

    “我都说了,让你别转移话题。要是你一开始就告诉我,就不会发生这种破事了。”

    禅院甚尔如是道。

    16

    “对不起,因为是家丑,总觉得说出去会很丢脸!”用刀割断了脚上绳子后,爬起身的小春对着走近的禅院甚尔就是一个九十度鞠躬。

    禅院甚尔没搭理她,径直走向倒地的藤谷隆裕,在蹲下身准备把自己的刀拔出来时才轻咦一声:“被穿心了居然还没死?”

    他击中的是心脏啊,总不能是射偏了吧?

    禅院甚尔有那么一秒钟怀疑了一下人生,但同样走了过来,在他身旁蹲下的小春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他的心脏长在右边。”

    右位心,十万人中可能会出一个的特殊情况。

    被科普了的禅院甚尔点了点头,伸手去拔刀——但被小春阻止了。

    禅院甚尔:“……怎么,你的善心又没地放了,要放过想杀自己的人?”

    “稍等一下。”小春也没回他的这句嘲讽,她伸出手抓住藤谷隆裕的头发,把他的脸掰了过来。(在禅院甚尔的视角里,中年男人头部爬满的小咒灵一下子向潮水般朝下方涌,场面很是让人倒胃口)

    藤谷隆裕疼得说不出话,他“嗬嗬”的微微呼气,脸上糊满了灰土,几乎看不出表情。

    “藤谷隆裕。”小春的脸上没有笑容,本该是严肃的表情,但因为她同样是灰头土脸,所以显得很有几分滑稽。

    “我很遗憾你得了病。但是,别总是把你的不幸推到别人身上。”她的语气很平静。在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的身上再次散发出了那种让禅院甚尔感到陌生的冷漠。

    “把你自己不肯读书没能升上高中怪罪于妈妈,强迫爸爸妈妈供养你,在他们走后为了我的补贴成为我的代理人,把补贴都拿走去玩乐,欠下债后又把我的财产带走跑得远远的。我们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但你永远不会反思你自己。”

    “你现在遭遇的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把自己受苦的责任都推给别人,这只会显得你更加无能。”她的眼睛像是镜子,照透了男人脏污的皮囊下同样的心。听到她的这句话,不知为什么,禅院甚尔忽然恍了一下神。他盯着地上的那个男人,眼前却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女人的幻影——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仅有的一面之缘带来的对面容的印象也早已经沉入了那片泥沼里,连头发的颜色都很难想起来。但他或许还记得她的话……不,那天第一次见到的她到底说了什么呢?他试图回忆,但她的话语也被时间和几年后的她的去世掩埋了,他什么都没能想起来。

    藤谷隆裕还在“嗬嗬”,似乎想说什么,但小春没给他机会。她盯着藤谷隆裕的脸看了一秒,忽然笑了。

    “啊,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她说话的尾音上扬,已经恢复了往常的轻快:“禅院先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从飘远的思绪里回过神的禅院甚尔:?

    他很想问“你问这个干嘛”,但他也知道小春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出这句话,便悄悄咂着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凌晨一点零二分。”他回答道。

    听到禅院甚尔给出的答案,原本半阖着眼、进气多出气少的藤谷隆裕不知为何猛然瞪大了眼睛,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喉咙里不停地挤出微弱的“嗬嗬”声,禅院甚尔都险些以为这人癫痫发作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的手表慢了一个小时。虽然只是因为太忙了懒得调,但这次真是帮大忙了。”小春边说边站了起来,在藤谷隆裕憎恨的视线中向后退了一步。

    “——你的‘咒术’,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呢,藤谷先生。”

    听到熟悉词汇的禅院甚尔眉头一动。他低头认真地对着地上的男人看了看,结果还是没看出他身上有什么咒力——这不完全是个普通人吗?

    不过,既然小春突然提到了那个词,就说明之前一定发生了相关的事……麻烦,找人来处理好了。

    禅院甚尔顺手给在东京认识的专业“清扫”人员发了条信息,让他们把人处理好后把他的刀放到指定位置,才把手机放了回去。

    “禅院先生,得报警才行。”小春在一旁提醒道。

    “不用,我找了更专业的人来。”禅院甚尔也站起身,“快点走吧,以你的速度,从这里回去至少要走四个小时。”

    “欸?!您难道是走过来的吗?!”

    “废话,我又没驾照。”

    “原来禅院先生也会遵纪守法啊,真是看不出来。”

    “……你还是闭嘴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交谈声随之远去,很快就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

    月光明澈如水,洒落满地。但在某一刻,空气中的光线似乎扭曲了一下,以一种人类难以理解的方式变得“朦胧”起来,在这朦胧的月色里,一抹美丽的淡紫自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如烟般弥散,似梦般消亡,很快消弭于无形。

    “……嗯,又死了一个。不,只是个普通的教徒……不清楚……没有转化,看来你的实验又失败了。”

    “……”

    “有趣的人?和我无关。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但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

    “说得好听,可别像上次那样,我可不想再去偷东西了。……那就好。”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夜晚恢复了应有的平静。

    17

    虽然是夏天,但凌晨的海边还是冷得让人有些难以忍受。

    直到从之前身处的地方走了五分钟有余才开始见到了平坦的柏油路,小春才知道她居然被绑到了江东区濒海的一处因传闻闹鬼和随后的土地改建而废弃了几十年的工厂里,就连附近的居民都严令喝止小孩靠近,也不知道藤谷隆裕是怎么找到那地方的。

    “说起来,禅院先生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们沿着沿海公路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想看看有没有路过的车能顺路带他们一程——按禅院甚尔的话来说,就算有车辆经过,看到她现在的那副样子恐怕都得被吓跑了——小春完全无法反驳,但禅院甚尔在嘲讽过后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听着她老实地把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在说完了之前发生的事后,小春不免好奇地提起了这个话题。不管怎么说,禅院甚尔的到来和时机都太巧了,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多想,现在再回忆起来时,任她胆子再大,也不禁心有余悸。

    “……”禅院甚尔沉默了好一会。当小春纳闷他是不是早就已经因为不耐烦听她的讲述走神了时,却忽然听到了他略带不快的声音:“因为顺着痕迹追踪过去的时候,只有那个地方是干净的。”

    小春:???

    她呆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看到自己依然满身狼狈时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很好,看来出问题的不是她的眼睛。

    回头看她的禅院甚尔捕捉到了她脸上的笑容,在见到她后一度消解又再度发酵的烦闷顿时随着呼吸膨胀,他实在搞不懂自己最近的心情:看见她会心烦,看不见她也会心烦,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别做出那副表情,笨死了。”他略微扬高了声音,在小春笑着抬头看来时不知为何愈发感到了火大。

    “禅院先生总是喜欢说奇怪的话呢。”小春不解,但表示理解。毕竟是半夜跑来救她的恩人(以及债主,但后面这个她主动忽略了),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她感激不尽了。

    “不论如何,谢谢您能来。其实,当时的我就在想‘要是禅院先生在就好了’,没想到下一刻您真的出现了,就像是听到了我的愿望一样,我真的很开心!”她笑得眉眼弯弯。明明是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样子,可让禅院甚尔自己都觉得疑惑的是,自己心中的怒气却在听到她的话时变得奇异的平静。

    也是在这个时候,禅院甚尔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妙:他的情绪在被小春牵动着。虽然原因不明,但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他猛地一甩头,没有回应就把脑袋转了回去。就算他自己不想承认,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身上此前的棱刺的确软化了下来。

    看来他得尽快离开东京才行。他本就打算这几天动身,现在他决定了,等回到了酒店收拾好东西后就赶紧走。现在不走就晚了,他有这种预感。

    身后的小春看着禅院甚尔的背影,不知道第多少次发出了感慨:禅院先生其实意外的很好哄呢,就像她在猫咖打工时看见的那些猫咪一样——当然,虽然她早就在他们第一次遭遇杀人案的时候就有了这种念头,但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他们又走了一会,在这中途居然真的遇到了几辆车。但很难说究竟是被冷着脸的禅院甚尔还是后头像是刚从矿井出来的小春吓到,这些车的车主在放下车窗看了他们一眼后就猛然加速,直接从他们面前蹿走了,无一例外。

    每每刚笑着打了个招呼,还没做自我介绍就吸了满嘴尾气的小春:“……”

    禅院甚尔倒显得很淡定,毕竟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小春最后不得不接受了他们要再走几公里才能在最近的加油站改善一下情况的事实。在接受这一点时,她的头发都耷拉了下来,让禅院甚尔忍不住频频回头。

    凌晨时分的夜晚越来越静,月亮照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海波粼粼,只有极其细微的水流声隐约在翻动。在让人不自在的安静里,实在看不过她那副丧气样的禅院甚尔想了想,决定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你还欠我的那80w不用还我了。”这声音在夜晚突兀地响起,听到他的话,小春惊诧地抬起了头:“什么?”

    “我说,你欠我的债不用再还了。”禅院甚尔用他今晚突然也变得没地方放的好心重复了一遍:“等到白天,我就会离开东京。定期确认你有没有转账给我太麻烦了,看在这两个月交情的份上,那些钱就当是我送你的。”对他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好心,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如此。

    可能是这段时间目睹的她的生活确实触动了他,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至少刚才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没有感到后悔。

    小春眨了一下眼,然后又眨了一下。

    “离开东京的意思是,之后就见不到您了吗,禅院先生?”

    他本以为她会因为要还的债少了一笔高兴起来,但让禅院甚尔诧异的是,小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有关他的离开。

    “没错。我本来就没准备在东京待多久,现在只是因为各种意外才多留了一会。”反正已经说了这么多了,再多说几句也无所谓。抱着这种念头,禅院甚尔以不知从何而来的耐心回答了她。

    小春沉默着没有表态,但禅院甚尔眼睁睁看着她的头发软趴趴地垂下,耷拉得更厉害了——她的头发难道是心情指示仪吗!

    熟悉的吐槽欲让他的嘴角又抽搐起来,禅院甚尔将心中微妙升腾的奇怪情绪(他不想说出它的名字)按了回去,等着她反应过来。以她的性格,大概只是还没理解这突然掉在头上的好运,不过,她的下一句话应该就是道谢了——

    “我不想这样。”

    禅院甚尔:“……你说什么?”

    他主动放弃了讨债,她反而不答应了?禅院甚尔从没想过世界上还会有这种奇葩,但一想到是小春,他又诡异地觉得很正常。

    “好奇怪啊,一想到现在我们还在说话,几个小时后就会再也见不到禅院先生,就觉得心情变得很奇怪。”不清楚他的想法的小春皱着眉头,显然自己也很是不解:“禅院先生是旅行者,旅行者不可能只在一个地方停留,这种事我明明很清楚。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却会觉得难过呢?”

    “我应该感谢并祝福您之后旅途顺利才对……但我现在却只想着‘要是您能又遇到意外留下来’这种很不好的事情,真对不起。”她苦恼地抬手挠着头发,本就凌乱的发型被她一抓更加令人不忍直视。然而禅院甚尔却在看着她的动作时,在一种奇特的恍惚里被缓慢升腾又再也无法按下的情绪充盈了他的身体。

    不对,那真的是他吗?长期理性的那一部分自我冷漠地凝视着、质疑着他突如其来的冲动,但与此同时,在过去的某一刻诞生的——不,是一直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的感性,正在无比自然地以那情绪——以“喜悦”为动力,让他说出了那句他从未想过会说出口的话。

    “……既然如此,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18

    他一定是疯了。禅院甚尔心想。

    短短的十二个字意味着当下要解决的一千万和之后的不知多少钱以及数不清的麻烦,而他得到的甚至是最大的麻烦本身——要是被一天之前的他知道他会花钱给自己找麻烦,恐怕会被立刻要求入院检查一下脑子。

    但他现在却只是站在公路人行道的围栏边,看着小春满脸喜色地继续端详着手里的黑色相机。在看到他从嘴里(体内的咒灵肚子里)掏出了那部他从她的公寓里带走的相机时,小春的眼睛变得比听到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还要亮,这让禅院甚尔感觉有些微妙。

    更让他不快的是,他发现从自己说出那句话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却远远没有他想的那样后悔——后悔这种情绪当然是有的,但那点后悔早已经和高兴、不高兴、疑惑、了悟、懊恼、安定……等等矛盾的情绪混杂在了一起,像是一团缠在一起的毛线球,让他一直没能理清这些情绪的源头。

    然而在场的另一人还沉浸在爱机安然无恙的喜悦中,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各种意义上的大恩人正在为反常的心理纠结。

    在第n次确认了那台相机的安危后,小春才抱着相机抬起头。

    “您之前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吗?”直到他们都快要走出公路了,她还是感觉很不可思议。就算禅院甚尔已经点了头,她还是不得不依靠手中相机的实感来确认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在终于从被惊喜砸中后的茫然里回到现实后,小春无法不为此困惑。

    她经常遇到不合常理的事情,也早就习惯了应对各种突发事态和奇怪的人。但在这么多的异常里,那句话绝对是她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大的异常。偶然之下结识的旅行者向她发出旅行邀请——这的确是她学生时代曾做过的梦,也只是梦而已。

    小春其实很清楚自己的未来。她并不想接受,但她至今经历的一切现实都在告诉她,只是活着就要拼尽全力的她没有“追梦”的余裕。就像她的乐观——那并非纯然顺遂天性,而是“不这样就不行”。为了活下去,她必须发扬自己的这种能力。只要还能活着,就算遭受他人的异样眼光又如何?她一直以来都这么想。

    但在偶尔看到别人的生活时,她也会忍不住幻想,如果她真的有一天还清了所有债务,能够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的人生会因此变得不同吗?

    而现在,一个转机(机会)突然到来了。她很想抓住它,但她更加知道,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午餐。无法付出对等代价的她能给禅院先生什么?他又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

    小春只问了那一句,但奇迹般地,禅院甚尔理解了她没有说出的一切话语。他看着小春一贯带笑,此时却暗藏惶惑的黑眸,从那黑暗之中看见了他自己。

    他们站在公路边,隔着不远不近的两米距离和黎明前最暗的时间。在云层遮蔽了天空的这段时间里,就连禅院甚尔都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此刻,他好像第一次看清了她的心。

    于是他的心也平静了下来,混乱平息,他再次想起了已经模糊的往事,和初雪天里女孩那双清澄的眼睛。

    因为回想起那双眼睛,他在来到东京的第一天喝下了那杯酒,由此和小春有了交集。也是因为回想起了那双眼睛,在夜晚的尽头,他终于感到了将要结束的平静。

    他想,现在的他或许懂得了那个孩子执意让他离开的原因。只有去到更远的地方,他才有机会遇见从未想过的人,经历从未想过的事。

    他会因此迷惘,烦恼,无奈,也会因此明悟,喜悦,心安。这将是始终生活在那片死水中的他不可能拥有的体验。有人把这一切托付给了他,而他直到现在才明白。

    正因如此——

    “现在的我拥有的全部,都是因为得到了别人的帮助。”禅院甚尔忽然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透露自己的过往。

    “我曾经生活在一个看不见太阳的地方,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也会在那里腐烂。但是,有一个奇怪的小孩改变了这一切。她给了我很多东西,让我摆脱了我的命运。”他一直不想承认又必须承认的这些事情,也在只有他和小春的黑暗里第一次以语言的形式表明了存在。

    小春安静地听着。她把禅院甚尔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所以更能感同身受。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她。”同样地冲击了他的世界,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做出了不像是他的事情。

    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只有这样,他因此混乱的心才能得到平静。

    “所以,我邀请了你。”

    这就是他的解释。他不知道这个解释是否能让人满意,但他也无法再说出更多了。

    可下一刻,他就知道了答案。

    因为小春笑了。

    “……太好了。”她小声说着,轻轻地笑出了声。

    “能遇见您,真是太好了。”

    00

    夏日的夜晚走到了终点。

    所以说,幸好现在是夏天。夏天的温度不会太低,不容易让人感到饿,在加油站洗过的衣服和头发也很快就能干。更重要的是,比起冬天长得看不到明天的夜晚,夏天的夜晚很快就会到头。

    太阳升起来了。

    而他们只是站在路边,眺望着远处的日升。

    太阳起初只是露出很小的一角。在沉郁的大海尽头,在暗沉的天空落下的地方,静悄悄地浮起了太阳的一点火星。那点微弱的光芒慢慢扩大、上升,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倏然间火星迸发,向海洋与天空四溅,烧掉了无光的天幕,沸腾了寂静的海底。然后层云尽散,黑暗消解,在月亮离去的足音里,海潮声响起来了,海鸥开始在伴奏里歌唱。世界在那来自世界之外的遥远光芒来临的一瞬间醒了过来,像是以往的千千万万次那样开始了新的一天。

    “甚尔,看这边!”小春忽然叫了他的名字。禅院甚尔下意识地扭头,伴随着“咔嚓”一声,他略带惊愕的面容便随着身侧的日出被定格在了相片里。

    “好,这是第一次!”小春笑着举高相机,查看着刚拍下的照片。她的笑容灿烂而纯粹,像是小孩子得到了希望已久的玩具,满心满眼都是梦想成真的快乐。

    “哈?”以禅院甚尔的反应能力都愣了一秒,才意识到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额头上不禁冒出了黑线:拍日出就算了,怎么还要把他也拍进去?

    本应该是会对此感到厌烦的。本应如此。但事实上,在看着她欣喜地查看相片的时候,他的嘴角已经微微扬起,露出了他都未曾察觉的微笑。

    ——一起去全世界看三千场日出,三千场日落。

    这是禅院甚尔从未有过的疯狂想法,也是他与她之间无声达成的约定。

    禅院也好、咒术界也好,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了。就像他那个任性的堂妹说的那样,他从一开始就与那些东西无关。

    “别在那傻乎乎地笑。是嫌这一晚还不够累吗,快点回去了。”

    “好的!对了对了,甚尔想看看照片吗,我自认为拍得很帅气哦!”

    “不要。”十分冷酷的拒绝。

    “欸——”

    在逐渐东升的太阳下,两个人的身影慢慢走远了。

    接下来要去哪里?那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

    而在这场旅途结束之前,他们还会有很长的时间。

    因此。

    莫问前路。且听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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