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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一年十二月七日上午十一时，施瓦岑堡伯爵家的雷古勒斯与沙茨贝格伯爵家的菲利西娅在慕尼黑圣路易教堂举行婚礼。直到很多年后，在场的人还能回忆起当年的盛况。

    二十一岁的菲利西娅身着白色缎面曳地婚礼服，手捧花束，加缎面滚边的一字领衬出她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她盘起的亚麻色长发用珍珠与花朵装饰，姣好的面容在真丝头纱下若隐若现，让人禁不住生出无限遐想。

    二十岁的雷古勒斯身着蓝灰色空军军官礼服，右胸戴空军展翅鹰标志、军官绶带，左胸佩戴一级铁十字奖章、飞行员资格奖章，佩空军佩剑。他在神父的带领下与菲利西娅手挽手进入教堂。

    宾客们已在教堂等候多时，各式各样的军官制服形成了一道奇观。雷古勒斯的父亲奥赖恩身着浅灰色陆军将官礼服、戴骑士十字奖章，他的祖父阿克图卢斯则穿着一战时巴伐利亚骑兵团军服，他们身后各有一群装束和他们差不多的人；菲利西娅的几名堂哥是国防军的尉官，雷古勒斯在政教院的好友迈尔吊着一条胳膊，坐的离他们不远；他穿着空军礼服的战友们座位挨在一起，旁边是他们的中队长与大队长。除此之外，还有党卫军的黑色制服。

    管风琴奏响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闪光灯不断亮起，数名记者共同记录下这场在他们看来是旧贵族与军官世家的联姻。在所有人眼中，眼前这对手挽手的新人都是天作之合。

    被迫和对方坐在一处的沃尔布加与奥赖恩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此时，沃尔布加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被她视为亲生儿子的雷古勒斯身上。第一次抱起襁褓中小婴儿的无助仿佛还发生在昨日，一转眼，二十年已经过去，现在的雷古勒斯成长为了一名优秀的纳粹党员、帝国军官、战斗机飞行员，他马上就要与一名与他身份相当的雅利安贵族女孩一起建立家庭、生儿育女。沃尔布加由衷地为她的孩子感到骄傲。

    坐在前排的丽布拉也用热切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姐姐。在她看来，再也没有比她姐姐更幸福、更优秀的女性了。菲利西娅即将嫁给这样一名优秀的男人——更不用提他还深爱着她！丽布拉暗暗将菲利西娅视为榜样，并幻想着她日后的白马王子。

    身为菲利西娅表姐的高奈莉娅·麦克米兰也被邀请前来观礼。她被安排在丽布拉旁边，但两人并不相熟。她能感到不远处一束锋利的目光正时不时扫过她。她望过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对面的威廉·普林茨。两人这些年生疏了很多。威廉穿着党卫军的黑色制服，看起来神色冷峻。高奈莉娅收回目光，不想多生事端。

    奏乐停止。神父正诵读着《所罗门书》中的段落：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因为二人劳碌同得美好的果效。若是跌倒，这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若是孤身跌倒，没有别人扶起他来，这人就有祸了！再者，二人同睡，就都暖和；一人独睡，怎能暖和呢？有人攻胜孤身一人，若有二人便能敌挡他；三股合成的绳子不容易折断。”

    “真为她感到高兴！”丽布拉对身边的高奈莉娅激动地小声说，“我以后也一定要嫁给一名这么优秀的男子！”

    高奈莉娅和雷古勒斯打的交道不多，但与对方在多年前的对话令她至今印象深刻。他们当时看到一家犹太人开的商店橱窗上被贴上标语。在被问及如何看的时候，大约十五岁的少年是这样回答的：

    “只要您在这里，就要遵守这样的规矩。”

    “哪怕它是有问题的吗？”她问。

    “我没看出这有什么问题。”他答。

    那时候的德国刚刚举办完备受赞誉的柏林奥运会，那时候她和身为政教院□□的威廉还能时不时出去走走。在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高奈莉娅回想起这件五年前的事时竟觉得恍如隔世。

    原先在德国与她并肩作战的同僚已离开大半。高奈莉娅不止一次收到亲友劝说她离开德国的信，她也不是没有动过离开这里的念头。但一种奇怪的使命感支撑着她坚持至今，她说不清在这其中兴奋与恐惧哪个更多一点。

    “菲尔这些年吃了太多苦，现在她总算得偿所愿了。”丽布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对不起，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高奈莉娅不能肯定这样的雷古勒斯是否是个好的选择，但她无权发言，只是用祝福的目光看向前方与新郎站在一起的新娘。她大概是这里唯一看起来同前几年没什么差别的人。

    仪式还在继续。每位宾客在到场的时候都领到了一张婚礼节目单，那上面贴心地印了所有曲子的歌词，曲目都来自于伟大的德国作曲家，比如贝多芬、舒伯特、门德尔松和瓦格纳。所有人在庄肃的管风琴的伴奏下齐唱《圣母颂》——

    我迷失的灵魂

    谦卑地展现在你面前

    在你足旁，等候你应允

    恳求你，等候你应允

    唯独你能赐与祥和

    ……

    歌声与管风琴的最后一丝回音在教堂内消逝。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方。

    “菲利西娅·阿尔特弥斯·克里斯蒂娜·奥尔加·娜塔莉亚·沙茨贝格小姐，你是否愿意与你身旁的男子缔结婚约、成为他的妻子，无论……”

    雷古勒斯现在紧张得和在战场上一样，如同被炮弹击中，看着神父的嘴一张一合，却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他仿佛置身于滚热的梦境中，一个他日思夜想了这么多年的梦……刚刚走过来时他看到君特·迈尔的脸在人群中一闪而过，禁不住想起自己多年前说过的傻话。

    软软的，说起话来很温柔，笑起来很好看……但她确实是这样的，菲利西娅确确实实是这样的。这样的她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多么不可思议啊。

    娇艳如花的新娘菲利西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说出她的选择：“我愿意。”

    她令人钦佩地在这种场合下依然保持镇定，在许多人眼中无愧于她的贵族教养。

    神父转向雷古勒斯。

    “雷古勒斯·阿克图卢斯·西格纳斯·路德维希·柳特波德·格拉夫·冯·施瓦岑堡先生，您是否愿意与你身旁的女子缔结婚约、成为她的丈夫，无论……”

    他愿意，他愿意！雷古勒斯幸福得要眩晕过去了。直到他身边的菲利西娅叫他，他才恍然醒过来。她笑吟吟地望着他，没有责怪他片刻的失神，体贴地为他擦拭湿润的眼角。

    “我愿意。”雷古勒斯抓住菲利西娅的手。

    “……我宣布你们为终身伴侣。”

    坐在第一排的沃尔布加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将雷古勒斯的注意力拽过去。他看到他的继母差不多丢弃了她平日在外人面前维护的贵妇形象，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身材高大的奥赖恩在她身旁，他们在不知情者眼中依然是一对神仙眷侣，可雷古勒斯知道那许多人羡慕的外表下掩藏着什么。

    沃尔布加在为自己落泪。她此生都不可能拥有这样一场盛大的宗教婚礼，因为她的丈夫已经同另一个女人在上帝面前许下誓言。

    突然，菲利西娅反捏了捏他的手。

    “我们该走了。”她凑过来在他耳旁说。雷古勒斯回过来神，侧头看到了新娘的如花娇颜。

    她仍是笑着的，好看得陌生，好看得令他热血沸腾。他感到脸颊一热，连忙轻轻点头。他相信他和菲利西娅未来一定不会如此。

    音乐奏起，雷古勒斯挽着新婚妻子，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缓步走出教堂。冬日少鲜花，不免遗憾。在教堂门口，雷古勒斯的好友君特·迈尔第一个拔出佩剑，直指苍穹。

    “为了元首！”

    其他人纷纷效仿。

    “为了元首！”

    他们用佩剑搭起拱门，为他们挚爱的战友献上祝福。祝愿他此生美满，子孙满堂，永远沐浴在元首与大德意志帝国的光辉之下。在他们身后，是无数举起右手行礼的宾客。

    菲利西娅似乎被他们拔剑的动作吓到了，但柔弱新娘的畏惧在别人眼中成了理所应当——无论如何，她的身边都会有新婚丈夫的保护。更不用提，她的丈夫还是一位如此出色的战斗机飞行员、英俊高大的雅利安人。雷古勒斯笑着转头，想告诉菲利西娅别怕。但他看到菲利西娅的表情，笑容滞住。

    菲利西娅目光平静地打量着那些在冰雪中闪着寒光的利刃，几乎不带任何恐惧的，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一样。

    “我们一定要——”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

    雷古勒斯只产生了一瞬间的错愕，随即便注意到了菲利西娅的手凉得出奇，她的身体正因寒冷轻轻颤抖。他揽住她，吻吻她的额头。果然，她的脸都冻僵了。雷古勒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只为了好看选这条裙子。

    “别怕，很快就结束了。”

    拿着相机的摄影师过来了。菲利西娅挣扎了几下，但没拗过雷古勒斯。他们一起穿过了那道由象征着荣誉的佩剑搭成的拱门，满载欢呼与掌声。

    很久以后，雷古勒斯试图在混沌的记忆中寻找菲利西娅转变的蛛丝马迹。他回想起菲利西娅在婚礼上的目光，终于明白了一直畏惧的那个人其实是他。对他而言，她始终如神祇般高高在上，捉摸不透。自始至终，他都不明白菲利西娅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会选择嫁给他。

    但他爱她，以从未有过的赤诚；他以为，他们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