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年十二月六日，慕尼黑和平里街十二号。

    原先纤尘不染的客厅现在乱糟糟的，连角落都被蜡烛、礼服花边和烫着金边的节目单塞得满满当当，看起来像是一条隐形的大蛇蜕下了一层又一层的皮。在房间中央，雷古勒斯的继母沃尔布加正在精力旺盛地指挥战斗。

    “梅伦贝格老伯爵夫人发电报说她明天可能来不了了。”管家向沃尔布加汇报道，沃尔布加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挥挥手。

    “那就把她的名字划掉……不过别忘了和菲利西娅说一声。”她补加道，转头去检查礼服上的花边。梅伦贝格老伯爵夫人是菲利西娅的外祖母，在俄国出生，现居巴黎。

    “这些毛手毛脚的家伙！”沃尔布加突然尖声叫嚷道，“难道要让新娘明天穿一条破了的裙子吗？裁缝人呢？”

    仆人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后来发现不知道是谁把花边挑了丝。那名上了年纪的老裁缝被沃尔布加一个电话拽过来，在更衣间里给长长的裙摆重新缝花边。新娘明天有三套礼服，在经过沃尔布加在显微镜下的仔细检查后，今日晚些时候会被送到菲利西娅的住所。

    沃尔布加仍在以超乎所有人想象的热情继续着她的战斗。

    “在冬天结婚真要命。婚礼怎么能没有鲜花呢？”她抱怨着，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我是托人订了一批，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到。”

    “我不在乎婚礼上有没有花。”婚礼当事人之一雷古勒斯发表了意见。

    “走走走，你的意见不重要，”沃尔布加挥手就要将他赶走，“男人懂什么婚礼？你负责明天到场就行。”

    雷古勒斯回家的第二天一早，也就是昨天早上，沃尔布加本来拿过来一堆节目单想让雷古勒斯誊写宾客的名字。结果他写的那一手烂字（Sauklaue）遭到了沃尔布加的嫌弃，接着他就被无情赶出了他本人婚礼的筹备工作。

    他明天似乎不是在为他们两个人结婚，这个想法令雷古勒斯微微不快。沃尔布加打定主意非要给他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任谁劝也没用。雷古勒斯从小到大被她摆布惯了，可他不想让菲利西娅也重蹈他的覆辙。菲利西娅不欠沃尔布加任何东西。

    然而，菲利西娅没有对沃尔布加的安排表现出丝毫不满。在雷古勒斯回来之前，她已经被沃尔布加摆布一个月了。她像个木偶一样试了一套又一套婚纱、首饰，参与挑选婚礼弥撒的演奏曲目，帮助筛选宾客名单。沃尔布加满意极了，雷古勒斯知道后倒生了闷气。

    雷古勒斯突然对明天的婚礼没那么期待了。

    “我出去一趟。”他和忙得自得其乐的沃尔布加打了声招呼，牵着金毛犬克利切出了门。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慕尼黑十二月厚厚的云层严丝合缝地盖住了所有阳光。雷古勒斯沿着伊萨河走了一段，外面突然下起了雨夹雪。在苏联待了几个月后，他居然有点享受这样温和的天气了。

    上了岁数的克利切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活跃了。它慢悠悠地走在雷古勒斯身旁，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看得雷古勒斯有点想笑。他蹲下，揉了揉克利切的脑袋。

    “怎么，你忘了你之前在英国花园里都是怎么疯跑的了？”他语气亲昵地问道。

    克利切抬起脑袋，伸出舌头乖乖舔了舔他的掌心。

    “当初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雷古勒斯揉着克利切的耳朵，假装抱怨道，“我指的就是那一次。你疯跑着把我带到了菲利西娅面前——”

    他突然停住，细细琢磨起自己无意间说出的这句话，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沃尔布加早就认识菲利西娅，菲利西娅也早就拜访过沃尔布加。她肯定见过克利切，是不是？她大概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出他是谁了，但她什么也没说，一直看着他笨拙的讨好。而他被美丽的月光引诱，从来没有想过藏在月光之后的是什么。

    雷古勒斯在冷风中打了个寒战。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他对自己说，可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这让他心生烦躁。克利切在他身边抖了抖毛，甩了他一脸水。雷古勒斯轻轻揪了揪他的耳朵。

    “再带我去找她，好不好？”他对金毛犬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一刻钟后，牵着克利切的雷古勒斯走到了菲利西娅的住所前，肩头已经被淋湿了。他想起之前的那么多次，他心情忐忑地站在这栋房子前，犹豫着要不要按下门铃。可那个时候，菲利西娅说不定正躲在窗帘后看着他，还觉得蛮有趣。

    雷古勒斯镇定地按下门铃，过了一会，菲利西娅为他开了门。

    “你怎么过来了？”菲利西娅笑意盈盈地将他迎进来，那样一成不变的表情让他觉得有点烦。可真奇怪，之前他一直都喜欢得要命，表现得就和看到飞盘的傻狗克利切一样。

    “我……”雷古勒斯犹豫了一会，“我们私奔吧！”他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有史以来第一次，菲利西娅惊讶地看向他。

    对呀，如果他们偷偷跑掉的话，就用不着参加明天那么冗长的婚礼了。他们可以找一家小教堂，就只要他、菲利西娅和神父三个人。雷古勒斯是真心实意地要娶菲利西娅，他也想知道菲利西娅是不是真心实意地要嫁给他。

    令雷古勒斯意外的是，菲利西娅只花了一秒钟的时间就答应了。

    “好。我们私奔去哪里？”她一本正经地问，把雷古勒斯给问住了。

    嗯哼，私奔去哪里，这是个好问题。雷古勒斯悲哀地发现，他三周以后就要归队。无论他带着菲利西娅跑去哪里，最后都得乖乖回来。面对菲利西娅的提问，雷古勒斯心中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这时，菲利西娅突然打了个喷嚏。雷古勒斯这才注意到她只披了一件针织长外套。

    “我在试晚上的衣服，”她说话时带了点可爱的鼻音，“你等我一下。”

    结婚前夜，新娘新郎得邀请双方亲友，举办一场婚前聚会。

    十分钟后，菲利西娅终于重新出现，让雷古勒斯一瞬间呆在原地。她穿着洁白如雪的长裙，双唇嫣红，眼神带笑。那双纤细柔嫩的手正拎着裙摆，令他魂牵梦绕的人在一步步向他走来。

    “好看吗？”菲利西娅声音低柔，让雷古勒斯更觉得这一切都是个梦。在巨大的视觉冲击下，他的脑子不知道慢了多少拍。他刚想张嘴说点什么，两人之间旖旎的气氛又被菲利西娅的喷嚏给掐灭了。

    “阿嚏——”

    “你多穿点。”雷古勒斯脱口而出，连忙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菲利西娅见状，只是无奈地笑。

    菲利西娅不会知道，刚刚雷古勒斯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雷古勒斯想扑向自己的猎物，将她和那条象征童贞的白色长裙一起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