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日，当雷古勒斯·冯·施瓦岑堡在基辅附近因第五架击落数绞尽脑汁的时候，隶属于第二“殷麦曼”俯冲轰炸机联队的西弗勒斯·斯内普正在北部的列宁格勒上空执行轰炸任务。

    两年前，战争爆发，一心报国的西弗勒斯应征入伍，于四零年二月开始飞行员训练。四一年四月，他完成基本训练，被派往东线，编入第二俯冲轰炸机联队。

    列宁格勒，旧名圣彼得堡，俄罗斯帝国的旧都，现在正在遭受德军无情的轰炸。城市与外界的联系被切断，一百多万名居民断粮在即。很快，一桩桩人间惨剧就会在那里无声上演。

    但这些都与现在的西弗勒斯无关。作为一名德国空军飞行员，西弗勒斯·斯内普关心的是如何将炸弹投得更准、如何能获得更高的荣誉、如何竭尽全力为元首与祖国效忠。他飞在天上，看不到也不愿去看地面上的人们如蝼蚁般死去，更何况，那是被划为“下等人”（Untermensch）的斯拉夫人，是他们的敌人。

    “下等人”通常被用于概括纳粹口中的“东方民族”，犹太人与斯拉夫人都位列其中；它通常也可被用作形容黑人与有色人种成员。

    西弗勒斯是一名高贵的雅利安人，他被教导用不着担心那样的命运有一天会落到他的头上。

    他享受着“斯图卡”俯冲时几乎能将天空撕裂的尖啸声。那尖利的啸声像是一种暗示、一个信号，或是一柄打开人性之恶的钥匙，散布在记忆各处所有的屈辱、不甘、怒火都被召集、鼓噪、涌动，它们冲向可以宣泄的出口，带着毁灭一切的意愿，渴望着鼓励与褒奖，不必担心惩罚。

    西弗勒斯迫不及待地想用这种方式来向别人、向自己证明他对元首与帝国的忠诚。他是一名高贵的雅利安人，应该与肮脏的犹太杂种划清界限！他将过去所有的眷恋、渴望，少年的悸动与倾慕都锁死在心里。于是，那变成了一个只会出现在他梦中的名字。

    莉莉，莉莉·伊万斯。

    他爱她。他恨她。

    ***

    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八日，列宁格勒以南一千公里，基辅城内。

    刚满二十一岁的君特·迈尔此时已经是一名有着两年作战经验的老兵了。他去过波兰、法国、比利时，现在又跟随第六集团军来到苏联。他渴望战斗，只有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感到自己活在这个世上。

    是的，有过险情，很多次。但他不会因此退缩。君特·迈尔带着属于政教院毕业生的高傲来到部队，很快向众人证明了他的能力。现在，他已经是少尉军衔的排长，手下有几十号人。

    在这天，迈尔接到了一项特殊任务：去城内四处张贴告示。告示上用俄语、乌克兰语和德语写着：

    “基辅城内及周边所有犹太人，须于九月二十九日八点之前至梅利尼科娃与……街转角处集合。需携带：文件、钱和贵重物品，以及厚外套、换洗衣物等。不遵此令者一经抓捕，即被枪决。进入空置犹太人住所或带走其财物者，亦将枪决。”

    “这是要干什么？”他手下有个新兵问道。迈尔心里有点烦躁。他讨厌那些链子狗，但他恨犹太人。

    “没让你说话的时候就把嘴闭上！”他低吼道。队伍立刻安静了。就算不看在军衔的份上，君特·迈尔也不是个好惹的家伙。他手下的兵都很难想象，他能和别人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地说话。

    “你，还有你们几个，”他点了那个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新兵蛋子，“去把这些东西贴了。其他人，解散。”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项再简单平常不过的任务。在赶走了那些讨人厌的笨蛋后，迈尔从口袋里拿出来记事本，开始写那封写了一半的信。

    “……我们在这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手下有几个新来的欠收拾，不过很快就能消停了。元首说过，我们圣诞节就能回家。现在看来，这个目标用不了多久就能实现了！”

    “我很想你，姐姐。”

    他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无意识地哼着一首歌。鉴于他唱歌从来都找不准调子，没人能听出来这是最近在部队里很流行的那首歌——

    在兵营雄威的大门前

    那里有一座路灯

    如果它依然矗立

    我们就在灯下再次相会

    就像从前啊，莉莉玛莲

    ……

    放下冰冷的武器，他们是普通人，拥有人类共有的脆弱、柔软的感情。远征的士兵思念着家乡的土豆、啤酒与姑娘，渴望那片刻温存。

    拿起武器，他们是忠于元首与帝国的战士。

    ***

    一九四一年九月三十日，基辅城郊，娘子谷。

    随着最后一声枪响，他们为期两天的任务结束了。三万多名犹太人都被处理在这个狭窄的山谷，基辅城终于“干净”了。

    党卫军上尉威廉·普林茨站在一处矮山坡上，目光穿过秋冬光秃秃的树枝，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不远处有条不紊的屠杀。两天、三万多人、全无差错，他在心底为这样的高效感到骄傲。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优秀的德意志民族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威廉走下山坡，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靴踩着层层垒起的尸体，心无波澜。他无权评价这些下等人是否该死，但他既然选择效忠元首、成为一名军人，就应该服从军令。

    “干得不错，”威廉淡淡地说，“埋了吧。”

    那名士兵眼神呆滞，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血污，拿着枪的手在抖。不难想象，在过去两天内发生的事情给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他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部队里多的是这种高中毕业生。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参军入伍，渴望为元首效忠。

    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声，似乎有人在用另一种语言大喊着“妈妈！”。

    “这个还没死。”两名士兵押过来一个人。那是名很漂亮的女孩，看样子还没成年。她冰蓝色的眼睛中盛满恐惧，脸上满是泪痕。威廉知道，她愿意为了活下去做任何事情，可他不屑于此。

    “求求你，求求你……”女孩跪在地上哭泣，用支离破碎的德语求饶，“让我，活……”

    周围的人冷漠地注视着她，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在他们眼中，她卑贱至此。

    威廉打了个手势。可那名士兵呆站在那里没有动，像是被吓傻了，手抖得更厉害了。威廉见状，转而露出一个微笑。他缓步走上前，伸出戴着手套的左手抬起女孩的下巴。

    女孩大概以为自己会获得一个不一样的结局，竭尽全力想要笑。但下一秒，威廉掏出配枪。随着一声枪响，子弹击穿了她的脑袋，让她可笑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这一刻。

    “废物。”他对那名瘫坐在地上的士兵冷冷地训斥道。他敢肯定，从政教院里肯定不会走出来这种软蛋。

    身着党卫军黑色制服的威廉·普林茨步履平稳地走过山谷。他的胸前别着一枚一级铁十字奖章，帽上的肃穆鹰徽带着冰冷的力量感。

    士兵像是没有听见，只是呆呆地看向前方。

    女孩趴在那里，冰蓝色的眼睛大睁着，红色的血液顺着脑袋上的洞汩汩地往外流。她漂亮的脸蛋再也不能引起男人们的任何遐想。很快，她就会腐烂在这里、长满蛆虫、化为枯骨，没有人会记住她的名字。

    秋风吹过。在这里，这样的亡魂还有三万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