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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桃引(三)

    *

    澶郡水患多日未解,有人怀疑是有妖女作祟,请了道士做法驱妖。

    道士踏着莲花步,绕着法坛走位,拿着桃木剑往人群中一指,正正指向了躲在徐相生身后的赵无忧。

    “此乃妖女是也~”道士阴阳怪气地说道,得了公主的眼神示意,将赵无忧揪了出来。

    徐相生挡在赵无忧面前,坦然说道:

    “道长指的是我,将我捉去便是。”

    道士朝公主望去,只见得公主脸色铁青,挤眉弄眼地瞪着旁边那个女子。

    他只好咳嗽了下说道:

    “妖女乃女子是也,大人无需揽责。待本道将此妖女祭了河神,水患自会平息。”

    “若未能平息呢?”徐相生逼问。

    “不能的话……”道士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皇上出面,调解了争端。

    “他本来就是个罪人,死了也无甚大碍,只是……可惜了这幅好皮囊。”

    说着,皇上又想去捏赵无忧的脸颊,却被赵无忧狠狠攥着手腕,只听得赵无忧冷冷的声音:

    “把你的脏手拿开。”

    “你你你……”皇上气得当场就要杀掉她,只是怕杀了她惹怒河神,才未下手。

    惹怒了龙颜,圣上一声令下,赵无忧再无生路。

    徐相生到牢里看赵无忧最后一眼。

    赵无忧背靠冰冷的铁壁,望着天窗飘落的细小尘埃,觉得它们都比自己自由。

    “之前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十年来,你从未到吴郡看我,从未提过婚嫁之事,就好像……从未见过我。”

    赵无忧想起绸缎街再遇见时,他的眼神,陌生得如同初见一般。

    后来因他多瞧那一眼,她被充了官妓。

    她才知道,她喜欢的这个人,时时刻刻都在被全天下的无数双眼睛盯着。

    有大臣盯着,想拖他下水;有公主逼着,想让他娶她;有皇上追着,想让他为他解忧。

    他站在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他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走错一步,就会丢了性命。

    他如何敢对她许下半分承诺。

    但是此刻,他隔着牢房的铁栏,握紧她的双手,偷偷塞给她一根银针。

    他眼神恳切地望着她,希望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捏着银针,插入鬓发,朝他微微一笑,笑容一如十年之前,温婉动人,俏皮天真。

    十年前,她在荆桃之下问他愿不愿意娶他。她记得他还没有回道,于是又问了一遍:

    “此生与大人缘尽于此,不知大人愿不愿意娶来世的我?”

    当年徐相生没有来得及回答,此刻生死存亡之际,他不再犹豫,含泪点头道:

    “到底是我亏欠了你。”

    若当年没有一朝中举,没有踏入朝廷,没有被公主看中,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曾无数次想过,若他只是上京赶考而未曾中举的书生,此生与她的唯一交集,不过是荆桃之上的取鸢之谊,他会不会觉得惋惜?

    或许会吧。

    这么好的姑娘,看一眼就想拥有,怎么舍得错过呢?

    *

    让徐相生意外的是,赵无忧没有逃走,第二天的祭祀大典如常举行。

    徐相生被几个官兵拽着胳膊,冲进去不得,他只能声嘶力竭呼唤着:

    “无忧你快逃……无忧逃啊……逃啊……”

    可是她不逃,一动不动地被人用白绫裹成粽子,整个人放倒在竹筏之上,身旁围着一圈鲜花与祭品。

    自始至终,她都没看他一眼。

    她想起半年前,听说他从京中风尘仆仆赶来,刚进入吴郡境内,水都没有来得及喝一口,便直奔绸缎街。

    她以为是因为她的缘故,然而他却说是赈灾的缘故。

    后来,她被充了官妓。在落红阁拍卖,他站在门口,隔着人山人海,朝她望来。

    只那深情的一眼,她便知道,他还是念着她的。

    再后来,被无名氏买下送到官驿,她本想用匕首了结他的生命,但是她瞥见他破了洞的袖口,藏了张契纸。

    待他走近,低头为她添炭,她才看清,那是落红阁的契纸。

    原来买她的无名氏竟是他,可是他却胆怯得不敢承认,还说是她自己买的。

    她只觉得好笑,摘了头冠砸向懦弱的他。

    想起当年佛祖在菩提树下证得因果,她便在荆桃之下,对着一树繁花,想了整整七天,最后决定约他来太湖赏花。

    杀他,是为赵家;救他,是为她自己。

    待他再醒来时,她决定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她做回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赵无忧,他还是她心中那个恬静淡泊的徐相生。

    在吴郡官驿的那些日子,是她短暂的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他抛下她独自回京,她以他讨厌她。

    后来一路北上,见了皇上与公主。她才明白,他是为了护她周全。

    十年前,他高中状元,在给她下聘礼的路上被公主拦截。

    公主扬言,他若是娶了别家女子,她便抄别家满门。

    七年前,他厌倦朝堂纷争,想退出朝廷。但是赵忠义在吴郡尚未站稳脚跟,被朝中之人针锋相对,他只能先在朝上助他一臂之力。

    四年前,皇上选秀女,听闻赵无忧颇有姿色,点名要她。

    徐相生在朝堂之上冒死劝谏,不愿交出赵无忧。

    一年前,赵父一时动了歪念,贪了些抗倭的粮饷,徐相生用多年的积蓄帮他填上,只是被人蓄意揭发。

    赵父不想拖累徐相生,只能自己写了弹劾的奏折让徐相生送上去。

    她一直恨错了人,也原谅错了人。

    他说他亏欠她许多,可自始至终有所亏欠的人,是她。

    只是这些事,她知道得太晚了,晚到只能从公主口中听得。

    “明天,要么你死,要么他死。我得不到的人,别人也休想得到,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她心甘情愿躺在竹筏之上,随着竹筏一起投入黄河。

    她听见徐相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滔滔黄河嚎啕大哭。

    堂堂七尺男儿,哭声惨似婴孩,让人听了莫不动容。对面的河堤更是被他哭塌了,沿岸数丈黄土倾泻而下,将一叶小筏卷入巨浪。

    那个白色的身影,再也没能出现在黄河之上。

    “到底是我亏欠了你。”他垂首颓然道,声音哑到说不出来。

    一夜之间,徐相生失了嗓子,成为哑巴。

    而黄河之水,也一夜之间,暴涨数百尺,千万人民流离失所,数万百姓死于水患。

    只是朝堂之上,再无一人似徐相生,愿意站出来为民请命。

    尾声

    阳原二十六年冬,大雪那日,太湖旁边的青苔寺迎来一个冷峻清瘦的钦差大人,赭红朝服的袖口缝了朵浅粉的荆桃。

    他跪坐蒲团,一脸虔诚,用手语比划着,说愿意落发为僧。

    每年冬天他都会在夜里下山,在荆桃之下升起一笼篝火,和跳动的火苗一起,太湖观雪,共赏云月。

    多年过去,他忘了许多事,甚至忘了为什么要下山,为什么要升火。

    但他总忘不了有一年红梅透香,有一人红衣载雪。

    于是他转动佛珠,说祝愿她一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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