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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相生一直在吴郡待到四月末。
春末夏初,灾情一解,徐相生再没理由留在吴郡,只得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先遣部队早已归去,他就只留了两个随侍的小厮陪着,一路赏山玩水,还算不错。
这日,行经会稽山时,徐相生正在回味《商洛旧闻》——一出折子戏,忽听得一阵狂风响过竹林。接着又是一阵拉长的口哨声,狼嚎一般,像在传递信号。
哨音刚落,他们便被林间突然冒出来的土匪给团团围住。
“哟,还是个官爷。”为首的土匪豹皮裹身,肩上扛了把斧头,也不知从哪里看出一身补丁的徐相生是个官了。
徐相生识相得很,让小厮把随身的银两悉数取出,他一一清点数额,双手奉上。
“三十两七钱二十一文。”声音清冷,并不慌张。
土匪略微迟疑,没敢接。但又觉得眼前之人斯斯文文的,不像有诈,便把钱袋抓了过来,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眼徐相生。
徐相生不急不恼地冲他们挥了挥手,笑道:
“兄台好走。”
只是没走几步路,竹林间飒飒作响,竹叶似离弦的箭一般纷飞刺入土匪周身。
虽不致命,但如芒在背,刺刺痒痒的。
再看来人,是一从天而降的白衣女子。败倒在女子手下,只觉得难堪。
“你……”土匪头子刚想说什么,被女子掷过来的竹叶镖封了嘴巴,立马把钱袋一丢,带着兄弟们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赵无忧捡起钱袋,递给徐相生,讨巧地笑道:
“大人,你的钱袋。”
徐相生给小厮一个眼神,小厮便懂了,接过钱袋,对赵无忧作揖道谢:
“多谢姑娘相救。”
赵无忧没有回小厮的话,只是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那人离去的背影。
幽幽月光透过竹林,在他颀长的身上投下斑驳暗影,映照他宽厚结实的肩背,让她看了就觉得踏实。
她记得当日躲在他身后说她怕的时候,他说他要赎她。
他那时的眼神,分明不讨厌她的。
可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也不跟她说一声。
难道在官驿的这些天都是假的吗?
“大人……”她叫住他。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似敷衍一般,眼神淡漠,只等她开口。
“大人真的这么讨厌我吗?”她问,薄唇抿紧。
那个时候乌云蔽月,光线很暗。她只看到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背过身去,继续走着。
她跟在他身后,盘问着两个小厮。两个小厮缄默不言,她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跟着他们一路北上。
这日,刚至洛邑城口,便听闻黄河决堤,河水改道北流,黄河下游泛滥成灾,澶郡一带民不聊生。
徐相生连忙阁下碗筷,叫小厮进城报信,自己则即刻改道去了澶郡。
人云,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而徐相生则是三拒公主而不顾。
一拒,十五岁中状元之时,公主瞧上了他。只不过他以年幼,尚思建功立业为由拒绝。
二拒,十年过去,二十五岁的他功业初成,本该成婚。但他又匆忙赶往吴郡,再次婉拒。
三拒,便是此次过洛邑而转澶郡,赴那水患之中的老百姓去了,看都没看一眼公主。
公主听闻他回京,便牵了公主府里最快的马,御街而行,奔他而来。
却只见他笔挺的背影,旁边跟着个窈窕女子。
夕阳在他们身上铺了一层暖黄,有说有笑的两人看起来般配极了。
那她呢?她算什么?
那一瞬,她的眼神由热烈变为阴寒,随即扬手一挥马鞭,红鬃烈马仰天长鸣便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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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相生前脚刚到澶郡,公主和皇上后脚就跟了过来。
徐相生跪在堂前,秉奏圣上:
“若要彻底治理黄河水患,需开挖河道、中游治沙、加固堤坝、修建水库等一系列工程。微臣自愿请命,今后与澶郡人民共进退,不治理好水患绝不归京。”
皇上乜斜着眼看也没看他,只是好奇地打量着他身边那个女子。
听闻赵家有好女,今日一睹倾城色,果真名不虚传。
他叫她起身,走近了些让他瞧瞧。
她拽着徐相生的袖子,躲在徐相生身后。
徐相生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勉强与疏离,看起来有些许陌生。
“先去吧。”他劝道。
她还是不动,皇上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拉过她修长白皙的手,抚摸她嫩滑的手背。
“原来荆桃姑娘就是当年闻名天下的赵家小女,果真美得不可方物,让徐爱卿都舍得倾囊赎身。”
他话里有话,扬手打算掐赵无忧的脸蛋,却被徐相生一手拦住。
“皇上,眼下水患未解,望皇上以大局为重。”
“也对,也对。”
皇上收回油腻而又肥胖的手,揣在身后,给公主眼神示意。
公主本想给赵无忧甩个脸色,但是当着徐相生的面,她不能失了体统。
她只是半蹲在徐相生面前,伸手到他面前,问他要不要起来。
徐相生抬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他知道,他要是把手搭了上去,此生便摆脱不了驸马这个身份。
世人提起他,只会说他是当朝驸马,不会说他是徐相生。
他终生都将囚禁在偌大的皇宫之中,为朝廷的勾心斗角所累。
皇上理解他,所以才会默许他拿着御赐金牌游走四方,一次又一次推掉与公主的婚事。
毕竟,皇上惜才,不想失去徐相生这个得力助手。
这样一想,皇上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糊弄,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呢?
徐相生无奈笑笑,看了赵无忧一眼,视线交错的一瞬间,心脏猛的一收缩,心动不止一点半点。
徐相生想起十五岁那年,他认识了一个忘年交。
忘年交携了一家老小上京赶考,出考场的时候,他看到他家十岁的小女在荆桃树下蹦蹦跳跳。
他往树上一看,原来是纸鸢挂在了树上。
他踏着一地荆桃走了过去,翻身上树,帮她把风筝拿了下来。
她浅浅一笑,道:“多谢公子。”
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羞得脸颊飞红,挠挠头说道:
“以后需要什么帮忙的,尽管说就是。”
“真的吗?”她满怀期待,托腮思索着。
他望着她出神,原来书中所写倾城容颜实非唬人。今日一见,只觉世间所有容颜在她面前都失了颜色,就是让他拿这天下来换,也是值得的。
“我想你娶我。”她认真道,“爹爹说,等他考取了功名,就要把我许配给别人家的公子。我偷偷翻墙见过那些公子,都没你生得好看,也没你善良……”
“无忧——”赵父的呼唤打断了她的话。
后来,这段话便一直没有后文。
如今,濮水河畔,奔腾的黄河之水携裹泥沙而下,洪浪滔天,震耳欲聋。她不得不放大声音,喊道:
“大人,当日的风筝,其实是我故意挂在树上的。”
徐相生忙着和官兵一起往河里倒填塞物,并未回她。
她以为他没有听到,便呶呶嘴,坐在树下休息,借着阳光,描摹他忙碌的身影。
徐相生其实听到了,只是没有回答。
他知道,赵家有好女,好的不仅仅是姣好容颜,更有绝世武功。
当日她从竹林上一跃而下,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竟击退了数十悍匪。
他才知道,一切都是他多虑了,她若真想活得好好的,她有的是办法。
而自投太湖,被贬劳役,充作官妓,都不过是噱头而已。
跟当年挂在荆桃之上的风筝一样,只是个引子,想把他引出来。
仗着徐相生喜欢她,仗着徐相生担心她,仗着徐相生是爱得卑微而又隐忍的那一方。
她知道徐相生喜欢她,她当然也喜欢徐相生,只是两个人都戴着枷锁。
一个是罪臣之女,一个是当朝驸马。
若逆了皇上心意,她活不得;若逆了公主心意,他活不得。
而公主向来娇嗔,赵无忧就算咳嗽一下,都会让她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