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中钟念柳已经在清水镇度过了一个春夏。

    这个春夏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几乎都是在后院度过的。

    高辛氏民风保守，女子不宜抛头露面，一开始钟念柳还觉得这个传统甚好，终于有理由宅在家里躺平，但奈何所处背景并不是丰富多彩的现代，她没有手机消遣，也没有平板与电脑享乐，这就注定她纯阿宅生活将乏味无滋。

    闲来时，钟念柳常去找玟小六玩，但也是有顾忌的——毕竟“男”女有别，加之玟小六整日都在回春堂里讨生计，还是忙得紧的，她不便打搅，也慢慢接受了自己与自己玩耍的现实。

    末春乍到时她还颇有闲情雅致到附近山水观光，可待到炎夏一至，她就不想出去了。玱玹为她搜罗来许多民间小玩意儿，钟念柳玩久了也觉得极没意思，心很快又成为死水一滩。

    为了给她找事做，轩辕玱玹于某天饭桌上提议让她帮忙刺绣。

    “刺绣？！”正在努力干饭的钟念柳立即抬起脑袋，双腮鼓鼓，大眼震惊。

    天知道的，古代针线那套她是真不会！

    玱玹默默替她摘去嘴角的饭粒，温声戴高帽：“一贯听闻阿念的女工是全高辛王族最好的。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得到阿念的绣画。”

    什么？！还是画！钟念柳在心里倒地吐白沫，小小灵魂欲悲壮升天。

    玱玹见她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眉目一敛，他微侧头，那温润的笑容仍挂在脸上：“怎么了？”

    他讲究以退为进：“若是你不愿……”

    “愿意！”钟念柳不想他失望，极其诚恳抢话：“我愿意的，哥哥的事就是我阿念的事！”

    钟念柳是真的愿意帮忙。

    在几个月相处中，她已经完全把轩辕玱玹当成哥哥了，加之玱玹确实是有令人折服的为人处世之道与双商，久而久之，念柳对他的感情慢慢从畏惧躲闪转变成崇拜恭敬。

    玱玹也是个疏离感极强的人，他与相柳有些地方很像，又有点不像。

    九命相柳是外冷内热，在冷清孤独的外表下，是一颗炙热纯粹的心。他的疏离感体现在他人靠近的距离上，他的外壳是坚硬的，内心却是柔软无比；而轩辕玱玹则不同，他是外热内冷，在温和谦逊的外表下，他内心充斥权谋与野心，他的疏离感是隐匿在温柔外壳下的雄心抱负，玱玹天生王者，有颗冷硬无情的帝王心。

    帝王言之，总会有莫名的威慑力，尽管他是微笑着，温和商量着。

    钟念柳放下筷子，终究是应下：“就是……我可能会绣的比较慢。我想给哥哥绣好一点。”

    表面淡定，她心里却是虚得慌，不过话既然应允，自然是要拼尽全力去做的。

    小小灵魂被迫重新回到身板，Q版念柳在为她自己举拳呐喊：管他会不会，不就是扎针把线圈来穿去？别人能做到的，她钟念柳也一定可以！

    吃过饭，海棠出门为她寻材料去，玱玹交于她一幅山水画后也带着仆侍出去了。

    幽幽初秋的午后极适合酣睡，钟念柳躺在床上不时抚摸小肚子发呆，她腿脚乱摊，还粗鲁打了个饱嗝，就是讲究个随心豪爽。

    她的床榻离窗口极近，院中淡淡梅香似有似无，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日相柳倚在梅树上，那幅雪梅相称的丽景总是令她浮想联翩，念念不忘。

    每次嗅到花香，相柳便会出现在梦中的梅花枝下——尽管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谪仙入梦，美梦伊始，在钟念柳快要睡着时，窗台传来熟悉的啾啾声，是毛球来了！

    钟念柳马上睁眼，那瞌睡虫瞬间被她掸得干净。

    毛球是脖子上挂着瓶小药管来的，看样子又是帮相柳去跑毒。这段日子毛球来得次数少了，大多都是去帮相柳取毒的时候顺便过来看她的，它来时通常要避开玱玹，有时候撞见海棠与阿刀它也是要避开的。

    钟念柳想应该是受了相柳的吩咐，相柳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事。

    “哎哟白球大人，您来啦！”钟念柳笑嘻嘻薅来小白雕，用指腹轻轻为它顺毛。

    这招对小白雕很受用，它啾啾舒鸣，笑不见眼。

    毛球对她的态度很纠结拧巴，每次被她摸脑袋时明明很享受却硬要摆出一张傲娇脸，好似在说：喂，小小神族，有机会让你给本大爷顺毛是你的荣幸！对，没错，就是这样，好好珍惜你的荣耀吧！

    等顺毛完毕，毛球才会满意变成另一副温驯模样，这时候相柳叫它传的话便会从它鸟喙中老老实实变成无字传音，直接将话传入钟念柳的耳朵里。

    传音很真实，感觉也很奇妙，每次聆听的时候钟念柳总感觉相柳是在贴着她耳朵说话。

    他这次想知道的是——玱玹的真实身份。

    钟念柳忍不住心颤，一时竟不知是因为他嗓音低沉蛊惑，还是因为即将面临着剧透玱玹身份的紧要关头。

    她思忖片刻，招手附在毛球耳旁：“他是有钱人，别招惹他。”

    *

    在即将迎来仲秋时，玟小六家里又多了一桩喜事，要说这喜事还是玱玹帮忙从中促成的。

    串子喜欢上一个叫桑甜儿的风尘女子，事发那日是老木带领玟小六与叶十七，由玱玹作醒，一行人撞破两人扭糖丝的腻况才曝光白日。

    小六是个爽利人，人亦开明看得远，对于这桑甜儿，她丝毫没有因为刻板印象而苛责拆散两人，反倒提出了两人的娶嫁之事。

    两人正值浓情蜜意之时，既能比翼双飞，自是都愿意互结婚缘。

    好事在即，见者有份，串子与桑甜儿大婚当日，玟小六在清水镇的亲朋好友、亲近的邻里街坊都给请上了，当然，这受请中人也有玱玹与钟念柳。

    钟念柳最爱这等热闹事儿，二话不说，又是搜刮一通益气补血的食材药补往回春堂去。

    还没进回春堂，便未见众人先闻众喧，再踏进院，院里红布张贴，高朋满座，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开怀笑容，氛围要要多喜庆有多喜庆，多热闹有多热闹。

    由于玱玹有事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两人携带贺礼来到时，婚事宴席已经进展到一半。

    串子与桑甜儿的婚嫁现场在原著中是被一笔带过的，所以钟念柳看原著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感触。可当她真正参与进来，第一次亲身见证古人的百姓婚礼时，却满心感到不真切的抽离感。

    想想相柳也曾孑然冷风闯进过如此热闹凡景，这一刻，在不同时间相同场面，她与他在人群中孤寂共情。

    “瞧瞧！我们大忙人轩哥儿与大贵客阿念妹妹来了！”

    玟小六脸色红润笑迎上来，钟念柳忙嘴甜喊着六哥。

    “真是好妹妹！竟又送些好东西过来！”玟小六心里都想哭了，脸上依旧稳挂感谢之笑。

    六个月！整整六月之久！这妹子每次来她家必会带些补血物什过来，都叫她补得直流鼻血了，今日一见又是重样！

    钟念柳眼神有意无意往她脖颈上瞧，不得不说，当医师者就是会养生调理，脖颈竟是比她一介女子还要白皙玉润，上面非但一痕未有，还颇光滑细腻。

    玟小六注意到她视线，诧异摸摸自己的脖子，大咧咧把来客几人迎上膳桌。

    桌上算是座无虚席，除一人不见，钟念柳假装不知情，不询问，遵循原来既定的发展。

    屠户高一家对钟念柳还是有些敬畏与害怕的，但碍于玟小六的面子，麻子还是率先给玱玹与阿念敬酒：“今日串子与弟媳这事能成，还得多谢轩哥帮忙。如若不是轩哥帮忙说情，那老鸨定要黑心扣下弟媳要天价。这杯，我替串子与六哥敬轩哥！”

    麻子说罢，一举一扬，一碗米酒豪爽入口。

    玱玹也举起满载酒碗，雅士豪情：“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若要说起源头，这事得亏阿念提醒，若不是阿念心思细腻，我也想不到如此周全。敬今日新人与吾妹阿念！来，喝了！”

    众人咿唷起哄，皆是热情，纷纷夸公子如玉，酒风惊人。

    钟念柳也欣喜，端起半碗白水也敬：“小女子酒量不才，就以水代酒——敬美满新人，祝五世其昌，喜结伉俪，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好！”

    “说得好！”

    大家高兴拍掌，气氛一时畅快达到顶峰。亦由这碗白水下肚，预示着钟念柳与玱玹正式加入此酒席之中。

    说完吉祥话，大家开始把话敞开聊，这场桌谈主角主要还是围绕串子与桑甜儿，之后话题，逐聊高深，男人们聊政史，女人们拉家常，钟念柳左右插不上嘴只光顾吃，偶尔才搭上一两句。

    小时候她就很喜欢跟外婆四处去吃席，无论喜事丧事，她都乐意吃。原因无他，除了菜式比平日丰富，最主要的吃席劲头还得属在当日能与小伙伴们疯玩到傍晚。

    现在钟念柳的心态明显还停留在坐小孩桌的时候，她随手夹了几筷子菜就有些心猿意马。

    玱玹知道她的性子，谈话抽空时柔笑着放她出去玩。

    念柳也笑眯眯，临走前偷摸把油腻腻的手往他衣服上蹭：“谢谢哥！”

    “阿念你……”

    在玱玹无奈声中，念柳宛若机灵狡兔，嬉笑着逃出院子。

    *

    小六后院的河岸是钟念柳最爱遛弯的地方。

    大河连接葫芦湖，她屡临明河清水，总会下意识想起那月下白影与水天一色之景。慢慢地，眺望远方成为她赏河时的习惯，有时候她是怀带了思乡愁绪，有时候她却心藏难以言说的希冀期盼。

    正瞎逛，身后忽有一阵凉风吹来，钟念柳惊喜回头，心底孤独情绪一扫而空。

    “相柳？”

    “上来。”白雕背上，纤尘不染之人这样呼唤。

    果真是他！钟念柳拽起裙摆，三下并两下往白羽金冠雕的位置蹦跑。

    相柳立即拽住她手，两人平坐于羽背之上。

    钟念柳是真高兴，很久没有见到男神了，她甚是想念啊！

    身旁男子却是微微浅笑，讲话依旧毒舌：“多日不见，重了。”

    “嘿你这人！还真是……”钟念柳笑容垮掉，一副“不愧是你”的萌表情。

    “嗯？还真是什么？”九命相柳俊眉一扬，颇有严问之色。

    来了来了，都说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眼前某冷傲直男的威胁又何尝不是呢？

    钟念柳沉吟，忙告诫自己要习惯，习惯！

    只见她哎哟一声惬意仰躺，唇扬狡黠：“多日不见，相柳大人还真是风姿依旧，一代枭雄呐！”

    相柳唇勾而未答，只是冷静看前方。

    两人忽然没了对话，钟念柳却习以为常，在相柳面前，她习惯性摘掉面具少说话，怎么舒心怎么来。若换平常与他人谈话冷了场，她必定要绞尽脑汁抛砖引玉将话头引回来，一是怕崩人设，二是怕错过了什么书中未提的关键细节。

    每个人的命运与结局也许是一开始就注定好的，但钟念柳却认为过程是可以万变的。或许变通着变通着就能化腐朽为生机，成全遗憾，成全缘念。

    轻狂如她，唯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她坚信只要通过一个又一个细节的转变，就能重新为九命相柳勾连他人生落幕的另种轨迹——她真不想相柳万箭穿心，孤独战死。

    冗长寂静后，羽背的晃荡飞行霍然平息，钟念柳睁眼看，天穹满目压星河，煞是美丽壮观。

    他们此行，来到比初见时还要壮阔唯美的地方。

    相柳率先轻落浪花，迎风漫步。

    钟念柳不解他为何忽然停下，直到她跟着站定水面，远远望见地平线上月廓犹抱琵琶半遮面。

    随风动，随浪扬，皑皑如雪之月于天际缓缓悬升，一时海水濯月，月明高悬，这瑰丽宏景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前方是月，可望而不可即，月出而群星黯，清辉倾泄的皎洁却能真切柔照在二人身上。念柳看着月，亦看着月中白影，她忽然很想哭，为自然震撼而哭，为义士悲情而哭。

    海浪哗哗，相柳的声音忽远忽近：“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

    身后少女凝望他的背影感伤，她不由自主往他肩旁靠近，嗓带清哽：“是啊，生命是如此可贵。”

    “你的生命也很可贵，九命相柳。”她通透一切，感慨万分：“每一命都可贵。”

    他愣神，琉冰面具不知何时缕烟般消散。

    相柳回眸注视旁边望景佳人，海风轻吹，调皮将她耳廓碎发吹乱。念柳没管，任由其肆意飞扬，她笑靥如花，敞臂闭眸揽抱月光。

    彼时的她就像此幅绝代美景，又像脚下汪洋深海，令人目光难移，令人捉摸不透。

    “为什么？”相柳轻问。

    “嗯？”钟念柳没明白他的意思，睁眸撩发：“什么为什么？”

    绮丽光景下，她看见相柳容貌尽展，风华胜月。

    月影缠绵，不知是谁的心在某瞬怦然一动，无声沉沦。

    许久，她听见他说：“为什么你总是明媚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