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宋弋说着提步正要往回走，突然身形一晃，康庄眼疾手快扶住，才没让他跌倒。
宋弋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康庄贴着他蹲下，更用力地支撑着宋弋，急切地问：“怎么了？要叫医生吗？”
宋弋没来得及答话，一阵恶心翻涌而上，他踉跄两步，扑到路边的花坛干呕起来，康庄吓得紧随其后，手忙脚乱地帮他拍背顺气。
“你等下，我去找医生。”康庄慌乱起身，扭头就要跑。
宋弋一手撑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拦住了康庄：“没事，我没事，不用去。”
康庄看着他发白的唇色，作势就要挣开他的手：“怎么没事，你别硬撑。”
“洛洛，真的没事。”宋弋握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和言语却依旧坚持。
在对峙的十几秒里，宋弋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康庄最终叹了口气，回到他身边蹲下，从包里拿出纸巾，取了一张递给宋弋。
“是恶心想吐吗？”
“还好。”宋弋接过纸巾，拭去眼角的泪水，“现在好多了。”
“能起来吗？”康庄搀着他手臂问道，“我扶你回去。”
宋弋轻轻摇摇头，示意她等下，自己深吸了几口气，压下不适，才缓缓站起来。
“病房太闷，在这儿坐会儿吧。”
康庄没有反对，抬头四处张望，发现几米外的长椅空着，便扶他慢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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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发了新芽，路边野花含苞初露，阳光温暖和煦。
一瞬间，宋弋觉得恍若隔世，又好似身处梦境，他不自觉地转头看向康庄，眼神从惊喜到失落，最后归于平静。
他以为哪里都会有她，却立刻意识到只有这里才有她。
康庄不解他的反应问：“怎么了？”
“没事。”宋弋垂下眼帘，遮住无可奈何的遗憾和失落。
“宋弋。”康庄斟酌了下，还是问了出来，“这钱你打算怎么用？”
“治病吗？”
宋弋仰头，看着叽叽喳喳飞过的鸟群，视线随着他们远去后才收回。
“不知道。”
“不知道？”康庄不解，“你不治病还要做什么？要还回去吗？”
“不知道。”宋弋的回答还是一样。
康庄皱眉看着他，她想不通宋弋究竟要怎样。如果他已经放弃，为什么还要留在医院？如果他想要活着，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消极应对？
“宋弋，你到底要做什么？”康庄不喜欢疑神疑鬼地猜疑思虑，她要问清楚。
一片嫩绿的新叶飘飘然地下落着，宋弋抬手想要接住，却并没有尝试去抓，而是摊开掌心静静等着，叶身左摇右晃，最终落在康庄脚边。
“等时间。”
“等时间？”康庄重复着他的话反问。
“嗯。”
“等什么时间？”
“等结束的时间。”
康庄没有耐心，她握住宋弋的手，拽过他，让他直视自己：“宋弋，你别和我打哑谜。”
“什么叫等结束的时间？现在为什么不是结束的时间？”
宋弋沉默了许久，她没有催促，直勾勾看着宋弋，眼神里透露出势在必得的坚持。
“洛洛......我妈她......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做出努力，需要时间接受现实，需要时间欺骗自己。
宋弋没有放弃他的想法，他很确定，但他现在还活着，活着的他不能自私自我，活着的他也不敢无所顾忌。
如果他选择了结果，那至少要允许他的母亲选择过程。
他要陪着母亲完成那些不必要但有意义的仪式，寻医问诊、治病求药，尝试挽救自己。
待他走后，所有人说起来，他的母亲已经是竭尽所能，偏偏天不遂人愿而已。
“那你呢？”
“我？”
“是，你呢？”康庄解释道，“你不需要时间吗？你不需要再多点时间做你想做的事吗？”
“想做的事？”宋弋皱眉想了想，“我没有想做的事。”
“我呢？我们呢？”康庄追问，“我不值得你更多的时间吗？”
“你值得更好的人，也值得更多的时间，但这个人不是我，我也给不了。”宋弋语气带着隐忍和不舍，“既然给不了更多，那就该知道适可而止。”
康庄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了。
“洛洛，我小时候很喜欢宠物，但我爸妈不允许我养。”宋弋回忆道，“有天我们院子里来了一条流浪狗，小小的，很可爱，我就经常从家里拿些吃的喂它，它也渐渐开始每天都在那个地方等着我。”
“后来，有天我放学回去，在小区门口看到了那条小狗的尸体，清扫师傅说它是被路过的车撞死的，我那时脑海里瞬间就在想，它是不是来找我的？”宋弋声音有些哽咽，“明明我没办法带它回家，却还是把它困在这里，是不是我早点放手，它就能早点离开，说不定会在别处遇到更好的人，遇到能带它回家的人？”
“洛洛......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最初冲动，明知不可为却一意孤行，我奢求你的爱却又无以回报。”
他明明经历过，也真切地知道，却还是没能控制，他告诉自己这是人生最后的愿望，妄图以此获得安慰，可自己怎么骗得了自己呢？
即使是现在，他冠冕堂皇地说着适可而止，可他真的做到了吗？
宋弋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眼神垂到了地面。
“宋弋，你为什么不愿意试试呢？”康庄轻声道，“说不定以后会变好的。”
“我......试过了......很多次了......”宋弋沉着声音道，“小时候我想只要听话就好了，后来我觉得成绩上去就好了，再后来我以为爸妈离婚就好了，长大了我相信工作就好了......”
“洛洛，我已经试过了，不行的。”宋弋苦笑着看向她，“你看，现在已经是绝境了，我没有力气再试了。”
“可......”
“洛洛，我累了。”宋弋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歪头闭目，轻靠在她肩上。
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跳跃，落在宋弋苍白安详的面容上，康庄把话咽了回去，侧头和他靠在一起，手下轻轻握住宋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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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庄和他坐了很久才回去，宋弋母亲看到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冲过来问：“钱呢？”
“他们没再找回来吧？”女人急切地说道。
宋弋尴尬地看了看康庄，摇头答：“没有。”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女人松了口气。
“妈......我爸......你怎么......”宋弋没有明说，他想问女人怎么会去找父亲要钱的，明明他们已经断绝来往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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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恨他，宋弋一直都知道，在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母亲对他的感情时而是怨恨时而是庆幸，怨恨他对婚姻不忠，也庆幸他还留在这个家里。可当他真的抛下一切，撒手离开的时候，母亲心里就只剩下了怨恨。
他要离开的心太过坚决，他离开的方式也称得上残忍，父亲把那个女人带到母亲面前，堂而皇之地宣告他们即将迎来新的生命，脚踩着母亲的尊严和脸面，一步一步迈向他自以为是的幸福。
这些真相是在之后没有他的岁月里，宋弋从母亲抽丝剥茧般地愤懑和怨恨中拼凑出来的，他的所作所为是母亲郁结多年的心魔，也是宋弋难以挣脱的枷锁，在自己和母亲无数次的争吵和交辩中，宋弋永远都会屈服于“你怎么和你爸一样”这句话。
他告诫自己不能像父亲那样，不能自私自利，不能让母亲伤心......
宋弋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他究竟是宋弋？还是宋建华的替身？母亲把那些无法实现的想法和没有达成的期望加注于他，他是宋建华的儿子，可母亲又不想让他成为宋建华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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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母亲的恨有多深，所以他想象不到母亲竟然会去求助父亲。
“小弋，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女人露出宽慰的浅笑，“钱的事你不用管，妈会帮你想办法。”
“那个女人再来咱们也不怕，小康说的对，你是他儿子，他出钱天经地义，以前是咱们不计较，现在是该算账的时候了。”女人看着眼前的孩子，仿佛生出了无限勇气。
“妈......”宋弋想要劝解，他知道那个男人即使是他父亲，母亲想要从他那里拿到钱，也必定是要温言好语，低头告谢的。
他不需要，也不想要，母亲孤傲了十几年，即使在最难的时候，也没有向那个男人低头，宋弋怎么能允许她现在自弃尊严，俯身求人呢？
女人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小康，辛苦你陪着宋弋，我有事得出去下。”
“哦哦，好的，阿姨您去忙。”康庄被叫的猝不及防，迟钝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妈......”宋弋开口，却没能拦住女人，她拿起手包，转身就出去了。
康庄望着女人娇小瘦弱的背影逐渐远去，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宋弋，你有想过你不在了，阿姨会怎样吗？”
宋弋愣了一下才回答：“想过。”
“那你怎么还能......”
“可......我也想过假如我这样活着的话她会怎样。”
他成不了母亲的依靠，反而会一再拖累她，既然如此，何不尽早离开。
“如果她情愿你活着呢？”
宋弋没有答话，而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洛洛，你妈妈说的哪句话是让你至今难忘的？”
“啊？”康庄皱了皱眉头，发出不解的感叹。
“要是没有你......”宋弋没等她回答，自顾自说着，“要是没有你，我早就离婚了；要是没有你，我也不用这么辛苦；要是没有你，我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说她是不是也曾经无数次地想摆脱我，只是不忍也不敢。”宋弋低头看着她问道。
“不......”康庄下意识想要否认、想要辩解，却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她不是宋弋母亲，也没有经历那些艰难，怎么有资格替她回答呢？
康庄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赤露的现实从不会掩盖人性的自私，抛家弃子、远走他乡的母亲并不是没有。可她们错了吗？好像也没错，与其两个人痛苦折磨，何不放一人自由。
她好像有些理解宋弋：“所以，你是想放她自由吗？”
“是帮她选择另一种人生，一种没有我的人生。”宋弋解释。
“可她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要这样的人生。”
“洛洛，你信命吗？”
康庄点着头答：“信。”
“好巧，我也信。”宋弋浅笑，“那这场病会不会就是天命，是我的结束，是她的开始。”
宋弋笑得洒脱轻松，康庄却心惊胆寒。
“宋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康庄问的小心翼翼。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宋弋眼神澄澈，目光清明，“我只是生病了，不是变傻了。”
她倾身向前，握住宋弋的手：“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康庄没有明说，但宋弋清楚她指的是什么：“洛洛，人都死了，心理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抬手轻抚着康庄头顶：“洛洛，不要害怕我好不好？我不会变得再坏了。”
康庄清楚，即使宋弋讨厌、怨恨那些人，可他反抗的刀尖却永远只对准自己，他凌迟自己的精神，折磨自己的□□，最后放弃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