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庄抚着他的发梢，宋弋突然起身，踉跄冲进卫生间，撑着马桶干呕起来，康庄忙不迭跟去，蹲在一旁帮他拍背。
宋弋晚饭几乎没吃什么，吐出来的也只有水，可止不住的恶心在胃里翻涌。
“我们去医院吧？”康庄担忧看着快吐脱力的人。
宋弋扶着马桶边沿，摆摆手示意不用，康庄虽然心下不忍，但也没再多言，快步走到厨房倒了杯水，顺手拿盒抽纸进来：“漱漱口。”
接过水杯，宋弋含了口水在嘴里又吐出来，康庄抽出纸巾，帮他把嘴边的水擦净。
“还想吐吗？”
宋弋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当做回答。
“去床上歇会儿吧。”康庄撑着他站起来，扶到卧室躺下。
她没开顶灯，只开了床边柜上的小灯，灯光不刺眼，但也够照亮，宋弋闭目平躺，眉头紧锁，康庄伸手把落在他额前的碎发拨到一旁。
“今天还能吃药吗？”
从他常来家里后，药也就会在康庄这儿备上一些，可今天喝了酒，她不确定还能不能照常服药。
“不吃了。”
“停一次没事吗？”
宋弋摇摇头，不知道是说没事，还是说不知道。
康庄几乎没多过问他的病情，除了必要时陪他去医院，帮忙查些资料，她从不揪着这个问题唠叨，宋弋是成年人，他对自己病情有清醒认识，甚至对最坏的结果也足够了解，康庄不觉得自己还需要再向他强调什么。
“不舒服的话记得叫我。”
康庄起身正要出去，却被他攥住手腕：“你去哪儿？”
她回身帮宋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洗漱一下，一会儿就过来。”
宋弋放下心来，松开拽着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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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庄回来看宋弋闭目静躺，以为他已经睡着，弯腰正要关了台灯，却瞥见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
“睡不着吗？”
“嗯。”
康庄掀开被子，和他并排躺下，宋弋伸出手臂把她揽进怀里。
“要聊聊吗？”
“嗯......”
宋弋嘴上应着，却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啊？”康庄挑起话头。
“他？”宋弋在脑海搜索着可以形容的词语，“严厉，不爱笑，总发脾气。”
“他都会因为什么发脾气？”
“很多，家里水管漏水，邻居家门口堆的东西挡路，我妈饭做的不及时，我不好好学习......”
“你不学习？”
他可是老师同学眼中公认的学霸，也会有不学习的时候？
“小时候有段时间比较叛逆，在家总不好好写作业，他有次一气之下就把我书包从窗户扔出去了。”
宋弋记忆里这些时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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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学习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这是父亲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不止一次他被揪着衣领推到门外，然后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哀求父亲放他进去，母亲只是噤声不语，默许父亲的处理方式，用她的话讲这么做是为了他好。
父亲的做法好像真的有效，慢慢地，他不再在学习上偷懒松懈，即使是厌恶得恨不能撕碎所有课本，最终也只敢偷偷用笔尖在纸上划破几道，再悄无声息地用胶带粘回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学习的态度就像面对父亲一样，恐惧却不得不屈服，或许是从算错一道题罚做二十题开始，也或许是从他字迹不够工整就会被撕碎重写的作文开始。
成绩优异、好学勤奋带来的光环照亮了人群中的父母，谦虚和客套间，他们心满意足地接受来自亲朋好友的夸赞和艳羡。
可也只有他们和宋弋知道，那引以为傲的优秀是眼泪、惩罚、恐惧和威胁换来的。
视而不见地隐藏，沉默不语地忍受，然后心照不宣地把真实埋在荣誉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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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呢？她没有阻止吗？”
“我自己去楼下把书包捡回来了......”宋弋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他收紧手臂，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更多热气。
“你呢？叔叔是什么样的人？”
“我爸啊？”康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胖胖的，挺搞笑的小老头儿，想起一出是一出。”
“你不知道，我上小学时候，有次春天，我跟我爸说想去放风筝，我爸还真就带我逃课去放风筝了！”康庄眼里溢出笑意。
“那时候好像是四年级吧，我表弟和我在一个学校，比我小一级，中午放学一般都是我爸妈和我舅舅他们轮着接送孩子，那天我爸带着我还不算，顺带着给我表弟也请了假，中午吃完饭就带我们直奔公园放风筝去了。”
“我多机灵啊，虽说我爸没嘱咐，但我也知道能瞒着我妈就瞒着，奈何我弟个猪队友，一回家就把事捅漏了，兴高采烈地跟我舅妈说别的同学都上课，就他能去放风筝。”
宋弋仿佛也体会到那时喜悦的心情，笑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舅妈就给我妈打电话告状了呗，我妈把我和我爸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康庄笑嘻嘻地，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说道，“不过主要是训我爸，我就是个陪听的。”
“还有一回，我带同学去家里玩，我爸听说人家小姑娘是班里音乐课代表，非说自己唱歌也好听，就现场来了首《扎红头绳》。”
康庄转头瞪圆眼睛看着宋弋道：“《扎红头绳》！白毛女知道吗？这歌是白毛女里的，要不是我爸，我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么首歌。”
“关键是我爸跟我一样，唱歌跑调，就这他还一本正经地唱完了整首。”
康庄吐槽着父亲的窘事，越说越起劲，宋弋眼皮慢慢合上。
“你......”不知过了多久，康庄意识到宋弋没了回应，抬头才发现他已经睡着。
康庄好笑地凑过去，点着他鼻尖嘟囔了一句：“我讲的是睡前故事吗？”
宋弋自然没有回话，绵长温暖的气息抚过她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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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弋窘迫地双手背后，立在原地，对面坐着班主任和气势汹汹的母亲，他脸烫得像是快要爆出血管，老师的语气和缓委婉，可母亲的面色严肃狰狞。
狭小的办公室只有三个工位，也许是班主任特意选了其他两位老师上课时间约见家长，也许只是凑巧。
现在这里只有三个人，宋弋、宋弋的母亲，以及宋弋的班主任。
“宋弋妈妈，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您先坐会儿。”
宋弋身后窗口突然出现一位老师的身影，她人没有进来，只是敲着玻璃招手示意，把班主任叫了出去。
“好好，您先忙。”母亲变脸似的，在看向老师的瞬间笑容满面。
目送老师出了门，母亲没有马上坐下，双手交叉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瞪着宋弋。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记响亮的耳光和“吱呀”的开门声在宋弋耳边响起，耳光落在他本就滚烫的脸上，门后进来一个瘦小的女生。
女孩看了看站着的女人和学生，迅速判断出女人应该不是老师，她常来办公室，这里的老师她都认识，至少这个女人不是她的老师。但学生自带的敏锐直觉告诉她，上课时间出现在办公室罚站的学生，应该不会是来接受表扬的，她强装镇定地走到堆放作业本的桌旁，弯腰在一摞作业里翻找着什么。
母亲瞥了女孩一下，并没放在眼里，抬手揪着宋弋衣领把他拉近，压低声音质问：“你还学会抄作业了？”
“我花钱让你上学，就是让你来抄别人作业的？”
母亲削瘦的指尖戳得宋弋额头生疼，他被迫后退两步，想躲开母亲的手指。
“你还敢躲！”母亲音量不自觉升高，一把掐住宋弋单薄的肩膀，硬是把人拽到面前，“说！是不是经常抄别人作业？”
宋弋一声不吭，心里却怨恨身后的女孩怎么还不出去，他自然知道学生们的小心思，无非就是看到坏孩子挨训，好奇地想偷听会儿，明明取个东西就可以走，却磨磨唧唧地赖着不动。
他不清楚女孩有没有看到那记耳光，但却下意识觉得羞愤，像被扒光衣服推在街上示众。
“我省吃俭用，一门心思供你读书，你就这样回报我？是不是老师不抓你现行，你还打算一直抄下去？”母亲明显气极了，也不管办公室还站着其他人，疾声厉色地训斥道，“你准备抄到什么时候？小学？初中？高中？一路抄到大学？”
母亲推了推宋弋：“说话啊！怎么这会儿不说了？”
宋弋想说，想反驳，想认错，想让母亲别再骂了，可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咬紧牙关，瞪着眼睛，把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水雾憋了回去。
宋弋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可他实在太累了，学校布置的作业和数不清的补习资料，源源不断，一波接一波。
为了能早点休息，他抱着侥幸心理，只完成了需要母亲检查的补习资料，然后谎称学校功课已经做完，母亲知道学校的作业会有老师检查，一般也不会再查看，可当他一早赶到教室匆忙补写时，未料被班主任抓个正着。
他想说学校的作业他都会，和母亲意在拔高的补习资料相比，学校作业确实简单，可他又怕说出这话就会成为将来的把柄。今后，在任何一场考试中，只要他有所闪失，母亲就会用那话来讽刺他，嘲笑他的自大，奚落他的懒惰。
所以，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能说什么。
“你是哪个班的？找什么呢？”班主任回来看到意外出现的女孩，顺口问道。
母亲停止训斥，起身迎接老师，宋弋趁机回头看向一直偷听的女孩。白白净净的女生，留着乖巧的齐耳短发，刘海儿遮住额头，只看见小小的半张脸。
“老师，我是一班的，赵老师让我来取作业本。”
“哦，好。”
班主任没再多问，女孩迅速抽出一本作业，转身快步走出办公室。
“果然，她就是在偷听！”宋弋心里嘀咕道，“我记住你了，康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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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弋猛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依旧躺在床上，转头看向身旁，康庄的睡颜安静平和，他盯着天花板回忆梦里的场景。
怎么会突然梦到这么久远的事？偷听的女孩真的是康庄吗？
他记不清了，可梦境太过真实具体，甚至连她藏蓝色的背带连衣裙都看的清清楚楚，宋弋分不清是自己的幻觉，还是深埋的记忆重现。
康庄翻了个身，宋弋抬手把她圈进怀里，乌黑的发尾扫过宋弋手臂，留下清爽的木香。宋弋没像往常那样立刻起床，而是静静抱着她，享受万籁俱寂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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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庄醒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她提拉着鞋走到厨房，果然看到宋弋关着门在做饭。
“醒了。”他熟练地把煎蛋翻了个面，“你先洗漱，饭马上好。”
“好。”康庄冲他莞尔一笑。
宋弋摇着杯子里的豆浆，状似无意地说：“洛洛，你小学就认识我吧？”
“对啊，咱俩同校，你忘了？”
“你......那时候对我有什么印象吗？”
“印象？”康庄嚼着包子，皱眉思索，“白白净净，听话，学习好，老师都喜欢的乖孩子。”
“其他呢？”
“其他？没了啊，那时候咱俩又不熟。”康庄站起来，端着杯子一饮而尽，“我来不及了，上班要迟到了。”
她风风火火地收拾好，在出门前一刻冲着屋里留了句“我走了”，瞬间消失在门后。
宋弋自嘲地笑了笑，就算那时候真的是她，看这样子也像是不会放在心上，果真是庸人自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