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弋没想到父亲会不远千里来见他,上次正式见面好像还是十年前,高考完的暑假,他满心欢喜期待着大学生活,却突闻父母离婚的消息。
没人问过他的想法,就像结婚不必考虑孩子,生下他也不需要他的同意,离婚依旧是在事情结束后才通知他。要说伤心也谈不上,只能算是意外吧,他原以为父母会这样吵闹应付着过下去。
那天他回到家,难得看见父母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告知会简短直接,父亲宣布婚已经离了,以后他跟母亲生活,可能是太久没在一起相处,也或许是男人间羞于直抒情谊,父亲连客套的叮嘱和关照都没留下,带着早已收好的行李起身就离开了。
母亲全程一言不发,甚至在父亲转身离开时都没有抬头看一眼,屋里留下母子两人,不知是在等待儿子的质问,还是在接受分离的现实,她坐了好久才慢慢起身,回到卧室,锁上房门。
昏黄的灯光下,宋弋安静坐着,没有怒不可遏,也没有歇斯底里。
离婚的原因、离婚的时间、离婚的经过,他一点都不好奇,甚至此时此刻,略显冷清的家却让他觉得格外平和。
这个家好像什么都没变,也好像什么都变了。
后来,他知道父亲再婚,知道他有了新的孩子,知道他们过得幸福,但宋弋并不羡慕,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活得更好了,远离家乡的大学,没有争吵的父母,以及自由的生活。
留在异乡的日子是艰难的,可他也清楚,异乡才有出路。只有在逃离旧人,隔绝亲缘的远方,他才能拥有新世界。
十年间,他们没有面对面的交谈,没有主动联络的问候,宋弋像是早就习惯了父亲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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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电话时宋弋甚至没有听出父亲的声音,大概是上了年纪,连嗓音都变了,他的语气谨慎小心,客气地表示自己身在A市,想来看看他。
宋弋不是小孩子了,早就不信会有幡然悔悟的父爱和多年未见的亲情,他大概能猜到父亲该是有事相求。
见或不见,决定权在他手里。
沉默的数十秒间,听筒里像是信号切断似的安静,对面的人没再吐出半个字,只是等着。
“明天下午四点......”
“可以可以,看你的时间!”宋弋甚至还没说完,就被父亲迫切的语气打断。
“我稍后把见面地址短信发给你。”
“好,好,好。”
宋弋没再等到父亲其他的话:“没事我就挂了......”
“好好,你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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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走进咖啡厅,宋弋就看到了父亲,他坐在窗边显眼的位置,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既可以看到来往人群,也可以被窗外的人看到。
宋弋赴约习惯早到,今天他照常提前,可约见的人却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坐立不安地四处张望,直到宋弋从窗前经过才发现。
男人慌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迎上宋弋,双手局促不安地攥紧,张了张嘴却只蹦出“来了”两个字。
宋弋扮不出虚伪客套的热情,平静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到男人刚才的位置坐下。
“喝点什么?”宋弋看着对面低头不语的男人问道。
“都......都行......”男人像是觉得回答太过敷衍,慌忙改口,“热水就行......”
“茶可以吗?”
“可以,可以。”
宋弋抬手招来服务员,点了一壶花果茶,端上来的茶水还要现煮,壶架下点着一小节蜡烛,面对面坐着的两人不约而同盯着还没沸腾的玻璃茶壶。
男人悄悄瞥了他几眼,又假装清清嗓子才出声道:“你......这几年还好吧?”
“嗯。”宋弋的回答淡漠克制。
“结婚了吗?”
宋弋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人,露出奇怪的神色但还是回答道:“没有。”
“哦......还没结啊......”男人若有似无地点点头,“那得赶紧,你也不小了......”
气氛又冷下去,茶壶的水“咕噜咕噜”作响,宋弋拎起壶把正要倒水,男人忙从座位起身,作势就要抢过茶壶。
“我来我来。”男人握着壶把一端,急切道。
“坐吧,我来就行。”宋弋不露声色地回绝,起身先给男人面前的杯子续上茶水,接着才给自己倒上。
男人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就要入口,却忘了刚倒的水正是滚烫,不及反应地被烫了一下,又不好在宋弋面前失了仪态,只能暗自忍住吞下。
“小弋......那个......”男人抿抿嘴嗫嚅着说,“我......听说你现在当老师呢,是吧?”
“教的是什么啊?”
“物理,高中物理。”宋弋伸手试了试茶杯温度,还是有些烫。
“哦哦,物理好。”男人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现在孩子物理都差,教物理就不愁没学生了......”
男人看宋弋没有接话的意思,尴尬地端起杯子喝了两口。
“那......你们当老师的,应该认识的老师也挺多吧?”男人干笑几声,继续硬聊下去,“像学校什么,你们是不是也都挺熟的?”
宋弋抬眼注视着对面头发半白、笑容局促的男人,还是开口答了他的话:“认识一些。”
“哦哦......这样啊......”
杯子里的水不再冒白气,宋弋端起来一饮而尽,又起身给自己和对面的人续上。
男人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惊喜地说:“哎!小弋,你还不知道吧?你还有个弟弟呢!”
男人警觉地观察着宋弋脸色,看他并没有露出反感的神情才继续道:“你弟弟比你小好多呢,现在才小学,不过下半年也就该上初中了。对了,你阿姨打算带着孩子来这边上学,你们兄弟俩以后就能多联系了。”
“说起来你们是不是还没见过啊?你弟弟呀,和你小时候长得可像了......”
宋弋面无表情听着男人喋喋不休地拉家常,心里也明了他约见的原因。
“他学习好吗?”
“啊?谁?”男人被问得措手不及,但很快反应过来,“你弟弟啊?他不行,跟你小时候比差远了。”
“天天就知道玩手机打游戏,说他还不服管,成绩根本排不上号。”说起小儿子,男人脸上露出难得的亲昵和愁绪,“小弋啊,这以后要过来了,还真得麻烦你多多费心管管他,让他有你这哥哥做榜样,说不准还能上进些呢。”
男人绞尽脑汁搜罗小儿子的趣事,又生拉硬拽地想和宋弋儿时的回忆扯上关系,试图在三言两语间培养出手足情深的兄弟之情,宋弋没有反驳,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
“你自己来的吗?”过了很久宋弋才打断他的话。
“哦哦,是自己来的,过来办点事儿,想着咱爷俩好久没见了,就来看看你......”男人语气里带着讨好的意味。
“你是不是还有事儿啊?”男人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哎呀,你看我这说起来就没完了,年龄大了就是啰嗦!”
“你有事就不聊了,你先忙去,以后咱爷俩还有的是机会啊。”
宋弋看着对面站起来依旧佝肩偻背的男人,顶着一头稀疏白发,挤着皱纹堆出笑脸,丝毫没有记忆中的凛然和强盛。
“一起吃顿饭吧。”
宋弋的话出乎男人意料,多年未见,形如陌路的父子勉强坐下聊天已是尴尬为难,他以为宋弋会急不可耐地起身离开。
“好......好啊......”男人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本就是想来联络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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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馆不大,来得早,客人不多,三道菜很快上齐了,宋弋走到柜台,拿了一瓶白酒回来。
“能喝吗?”他拧开瓶盖,倒了一小盅。
“哦......可以......”
宋弋把倒好的酒杯转手放到对面,自己又重新倒了一杯,男人端起来作势就要碰杯,丝毫没看出宋弋只是倒酒,没有碰杯的意思。
宋弋迟疑片刻,还是配合地举起杯子,男人一饮而尽,宋弋也跟了。
开始男人还略显拘谨,小口小口嚼着,后来可能是真的饿了,又觉得在自己儿子面前没什么好掩饰的,索性敞开吃了起来。
男人看宋弋只是偶尔动筷,大部分时候都在慢悠悠地抿着酒,虽说杯子不大,但一杯接一杯。
“小弋吃菜啊!”男人夹了一筷子放到宋弋餐盘里,“光喝酒对胃不好,我年轻那会儿也是像你这么干喝不吃,这不老了才知道遭罪。”
一顿饭下来,男人回忆回忆往事旧人,念叨念叨家长里短,也不管宋弋有没有回应,自顾自地说着。
酒饱饭足,男人打了个响嗝儿,宋弋起身到前台结了账,顺手把小票塞进口袋走回来。
“走吧。”
男人撑着椅子,慢悠悠地起身,中气十足道:“走!结账!”
宋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踉跄着没站稳的男人:“已经结过了,走吧。”
“结过了?”男人撑起眉毛,瞪圆眼镜,“你这孩子,哪有吃饭儿子结账,老子白吃的?”
“不行,多少钱?爸给你!”
男人音量有些高,邻桌客人纷纷侧目。
宋弋压低声音道:“走吧,先出去,别影响人家生意。”
店外冷风一吹,像是吹醒了男人的理智,他没再继续缠着给钱。
“你晚上住哪儿?”
“宾馆,我都订好了。”
“离这儿远吗?”
“不远不远,我来的时候就是从宾馆过来的,打个车就回去了。”
宋弋和男人走到路边,抬手拦着出租,可等了两三辆都是有客。
“小弋,你先走吧,我自己等就行。”男人低哑着声音说,“地方我记着呢,打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宋弋没有理会,依旧留意路边车辆,说话间就拦下一辆空车,拉开后排车门示意男人上去,男人看他并没有上车同行的意思,识趣地闭了嘴。
宋弋等他坐稳才帮忙关上车门,俯身透过窗户说了声:“路上注意安全。”
“好嘞好嘞,你也早点回去啊!”男人笑着挥手同他告别。
车载着人,头也不回地远去,消失在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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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庄开门的时候就猜到应该是宋弋来了,她出门习惯反锁,今天钥匙刚插进去一转,门就开了,可进门却发现屋里静悄悄的,也没有开灯。
康庄就着玄关小灯探头向客厅看去,见宋弋闭目仰面靠在沙发上,年年乖巧地窝在他膝头。
康庄轻手轻脚卸下挎包,顺手把外套挂在衣架,还没等走近,宋弋身子一动,睁眼看向门口。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康庄看他坐直身子,笑盈盈地转身把客厅的灯打开,“早知道你过来我就不跟同事去吃饭了。”
灯光太过刺眼,宋弋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没事,我也是吃过来的。”
康庄走近才发现宋弋眼神迷蒙,双颊泛红,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你喝酒了?”
康庄把手在他脸上贴了贴,燥热的脸颊碰上微寒的掌心,宋弋突然抬手握住她的手掌,按着掌心贴在脸上,康庄顺势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捧着宋弋的脸。
宋弋冲她笑笑:“我喝酒了,你怎么不骂我啊?”
“骂你干嘛?”康庄好笑地看着他,“你又不是贪杯的人,会去喝酒不是有应酬,就是有心事,应酬逃不了,心事避不开,我骂你又解决不了问题,干嘛还要骂你?”
“可是我爸每次喝酒,我妈都会骂他......”宋弋小孩子似的,赌气反驳。
“是吗?”康庄看他的样子应该是醉了,捏着嗓子逗他道,“那好可惜啊,我不是你妈妈,你也不是你爸爸,怎么办?”
宋弋盯着她,眼睛直愣愣的,不知道是在反应她说的话,还是真的在想解决办法。
康庄起身从厨房倒了杯水递给他:“喝点儿。”
宋弋听话地接过杯子,三两口就喝个干净,康庄看他举着空杯子也不放下,无奈地从他手里把杯子取走。
“等下,我换个衣服。”康庄转身走进卧室,年年从沙发扑下来,跟在她身后溜进房间。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发现宋弋垂着头、弓着背,沮丧坐着,一动不动。
康庄在他身旁坐下,转身抱住宋弋,柔声问:“怎么了?”
宋弋把头埋进她肩窝,闷声道:“困了......”
“困了就睡吧,我陪着你。”
宋弋侧身躺倒,把头枕在康庄腿上,面朝着她闭上了眼,康庄轻拍着宋弋肩膀安抚他。
“洛洛......”
“嗯?”
“我今天见到我爸了......”
康庄手下一顿,但很快就恢复:“他来找你的吗?”
“嗯。”
“你们一起吃的饭?”
“嗯。”
“那个孩子要来这边上学了。”
康庄知道他说的孩子是谁。
“你爸爸也要过来吗?”
“不知道。”
“那孩子也是男孩,他说和我小时候长得很像,但学习不好。”
“是吗?”
宋弋没有回答,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我原来有想过......”过了很久,他才继续,“是不是因为我爸喜欢女孩,或者是我学习还不够好,他才那样对我,对我妈......”
“可那孩子也是男孩,学习成绩也不如我,他却是真的疼他。”宋弋想起父亲嘴上数落着小儿子的不是,眼里却流露着难以掩饰的宠溺。
“我记得......小时候,有次放学突然下了暴雨,我没有带伞,别的同学都被家长接走了,只有我留在学校门口等着。”宋弋声音闷闷的,带着强忍的哽咽声,“我安慰自己可能是下雨堵车,或者是我爸妈也没带伞,要先回家取了才能过来,可等了好久还是没人来,我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
“后来天都快黑了......”
“我背着书包,一路小跑回到家,却发现他们两个都好好地待在家里,甚至进门时候我妈她还在洗衣服,我气极了,问她知不知道外面下雨了?为什么不去接我?她冷冷地甩给我一句‘我让你爸去了’”
“我又冲进去找我爸,他躲在阳台抽烟,听到我的质问,只说了句‘你妈怎么不去’。”
“他们没人在意我磕破的膝盖和沾满泥污的衣袖。”宋弋把脸埋得更深,“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在他们心里我甚至没有吵架赌气时的脸面重要。”
好像谁先心软去接我,谁就输了......
宋弋已经记不清这些事到底是几岁时候发生的,却能清楚记得所有情节。
他愤怒又委屈,却无能为力,想夺门而出,离开这个家,可不知道还能去哪儿,他甚至害怕即使真的离家出走,父母也不会费力去找自己。
弱小又胆怯的他只能灰溜溜地躲进房间,锁上门,沉默地痛哭。
康庄的心揪得生疼,她伸手抹去宋弋眼角想要隐藏的泪水,俯身抱住他,宋弋没再说话,滚烫的眼泪还是落在康庄藕色家居服上,氤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