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时候钟廿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把聊天记录删了”，甚至有时候于穆毅怕她不相信还录个屏过来。

    陪她出去的那次，回家的那次。

    他们俩的好友是初中加的，这一两年里于穆毅已经摸清楚了钟廿的习性，大部分情况下也就自然而然地顺着她来。

    中考毕业之后还有一次统一的回学校的机会，那天于穆毅刚好在教学楼正门口的桂花树下碰到钟廿，钟廿让他删掉聊天记录。

    那是钟廿第一次让于穆毅删记录，那时候他不明白原因：“为什么要删？”

    “没有为什么，就是要删。”

    钟廿语气明明没那么正经，但整个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好像真的要听她的，否则这人会生气。

    “不然我就自己删。”

    于穆毅气笑了，晃了晃自己手里还没锁屏的手机：“手机在我手里，你怎么删？”

    其实他心里隐约是我有点期盼的，期盼钟廿真的会不顾形象过来抢。

    但是钟廿没有，她无比正经，且语出惊人：“我删你好友。”

    于穆毅：“…………好好好，我删我删。”

    但是他仔细回想，刚才下楼的时候手机是锁屏了的，她哥绝对不会解得开密码……

    只是她忘了一点，她的Q Q消息预览能够在锁屏显示。

    现在她急于否认的关系就这样被猝不及防地摆在面前，手里拿着的西瓜还在往下滴水，微红的汁液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往下掉。

    “哥！谁让你偷看我手机的！”

    钟廿这恼羞成怒的一吼吓到了哥哥怀里抱着的孩子，小娃娃很是敏感，以为在吼自己，愣了一下就开始哭，还一边哭一边连忙往他爸爸怀里躲。

    她哥没生气，哄了哄孩子后反而对钟廿开玩笑一般地笑了笑：“哦～要是爸妈知道你现在……”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钟廿有点火气上来，语气也冲，“你为什么看我手机？”

    “哼。”哥哥哼笑一声，没有格外说什么就下楼去了。

    她哥向来爱讨她嫌，也许只是他开的一个玩笑，但是这个玩笑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钟廿“见不得人”的东西。

    于是钟廿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猫，那一个瞬间什么都顾不上，拔掉充电线赶紧看了一眼消息。

    备注是同桌。

    两条文字，一条语音。

    是对方看她一直没回消息才发过来的——

    「别滚，回来」

    「你别生气啊」

    「你还真滚了啊？我就说着玩的。」

    她脑子里飞转。

    先不说她一直是个乖乖女，就算她不是，这件事一旦被家里人知道，爸妈肯定也会对她失望透顶的吧。

    其实从小到大的那么多并不美好的经历，她从没这么难堪过，难堪到想要藏在墙角被所有人遗忘。

    如果没有被发现就好了。

    不。

    难道要任由自己心里不清不楚的感觉继续发展下去吗。

    所有人都可以不知道，可她怎么能忘了。

    就像是被一棍子打回了原形，钟廿感受到心脏跳动带起的震动。

    在胸腔中的那个东西正越来越快地收缩又膨胀，震得她脑子生疼。

    她删聊天记录，不想留下痕迹，不想被人怀疑，更不想让这种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暧昧像现在这样被剖白于众！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她重蹈覆辙……

    她一脚踩进明明避而不及的早恋陷阱里，其实早就已经踩进去了啊……

    曾经的那些都突然变得很可笑。

    她谨慎，她保守，她想给自己安全感。

    可是现在呢？

    钟廿心中千回百转，还是当即下了楼。

    看到老妈坐在桌子旁边的表情，就知道她哥肯定说过这件事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讲的，但现在第一件事就是自己承认。

    “妈，我跟那个男生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就是以前是同桌，偶尔聊天而已！”

    妈妈虽然在笑，但看着脸色不是特别好，却也没说得太绝对：“反正这种事我们家是行不通的，你这么大也该有自己的判断力了。”

    钟廿的心瞬间一落千丈。

    “但是我真的……我从来都不加男生的，小学的时候您不是不知道啊，我只是，只是因为初中毕业我跟几个铁哥们玩得好而已好吧。”

    “但是，”老妈一字一顿地打断钟廿，接上刚才还没说完的话头，“我们相信你。”

    钟廿彻底沉默。

    她家“重女轻男”的传统一直都在，但是哥哥虽然嘴上老说爸妈只心疼钟廿这个小的，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是心疼钟廿一方里的大员。

    总归是险死还生，钟廿却半点开心不起来。

    其实爸妈对孩子是男是女并没有偏重，只不过因为钟廿比哥哥小了9岁又生了两次病，他们对钟廿的关心是多了一些。

    是啊。

    爸妈和家里人都这么关心她。

    一大家人呢，都指望她读书能有出息。

    她怎么能再这样骗下去。

    骗自己，也是欺骗所有人。

    怎么可以……

    以前的那件事她谁都没说，但这并不代表没发生过，并不代表没有造成影响，并不代表就能隐瞒一辈子啊……

    怎么对得起他们。

    他们不知道，他们还对自己这么好。

    可是钟廿不敢说。

    脑子里思想斗争打得比决斗还厉害，所有念头偃旗息鼓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又开始迷茫了。

    她缺乏面对自己的勇气，也毫无揭开伤疤的胆量。

    七年级的时候，是她学习成绩下降的开头啊。

    而这一切都源于同桌。

    *

    2014年10月。

    那是初一的上学期，刚上学一个月。

    同桌也是个男生，从六年级刚开始他们就认识。

    男生好像有个女朋友，两人常来常往传纸条。

    那会儿钟廿学习还没下滑，是班上的一班之长，而某一天男生突然给她传了一张纸条。纸条的内容钟廿已经记不清了，但后来的几句话这辈子她都忘不了。

    她回纸条问：“你很爱你的女朋友吗？”

    对方的回答也很耐人寻味：“不是爱，只是喜欢。我还喜欢你。”

    小孩子这方面没有人专门教的确是不妥当的。

    钟廿不懂什么三角恋，也不知道有关于爱情的一切，只是在无人点拨无人拉她一把的时候懵懵懂懂地陷了进去。

    后来初一成绩明显下滑，下学期的时候被取消了职位，也刚好是那个时候，她身体出了问题。

    这件事就这么被钟廿亲手掐断，她终于从这短暂的几个月里的“甜蜜”中抽身找回了理智。

    她还记得两人最初分手的时候也是同桌变仇人，见面都是扭头不打招呼。

    早恋害人害己，这话真不是假的。

    可是钟廿上了一次当，醒悟的时候就太晚了。

    并不是所有的初恋都能够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的。也并不是所有第一次与异性的交往都能够算作初恋的。

    这到底算什么，钟廿不知道如何评价，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就是一个旧伤疤。

    一段她不敢再提起的过往而已。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向那一个方向发展，却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地走了进去。

    像一脚踏入沼泽地的难民，弱小又贪婪，被拉出来的时候会觉得浑身都被扯得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疼。

    有段时间钟廿指头上全是白色的划痕，伤口不深不会流血，但是纵横交错长短不一。几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找到这些划痕的来源，还怀疑过头发，怀疑过好多东西。但是最后钟廿才惊讶地发现：是铝箔金属片划破的。

    因为每天喝药，药片包装外面的金属片在指头上留下一条又一条的痕迹。

    她因为生病，因为痛苦，也因为早恋，变得整个人敏感又自卑。最后极端到内心里甚至产生了对自己性别的厌恶。

    所有的这些都可以不告诉任何人，可是就算她不说，也骗不过自己啊。

    钟廿上看着那几条消息，没有回复就点了删除。

    最后目光停留在那个备注上。

    ——同桌。

    真是错得离谱。

    就算只有一点点的心思，都是不该有的。

    删了吧。

    可就当她指尖触碰到“删除好友”这个选项的时候，钟廿又被突然弹出来的那一句“确定删除该好友吗？”惊到，犹豫良久，还是点了取消。

    「我们之后不要再联系了」

    对方回复得很快：「为什么？」

    「不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了，我后悔了。

    我不敢再继续走下去了。

    钟廿将他发过来的语音点了转文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你说清楚」

    「别给我发语音了，」

    「今天被听到了」

    「再发就删了」

    对方沉默下去，钟廿盯着聊天的页面，好久没回过来神。

    和他相处发生过很多尴尬的事儿吧。

    比如他偷拍钟廿丑照还不肯删，比如他知道别人拍了照片还说没事，比如……

    “钟廿！”

    钟廿猛地回过神。

    脑子里似乎就是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在喊她清醒一点。

    那个声音听不清楚，像是来自于很远很远的地方，连回音都一圈圈泛开，寻不到源头。

    也许是钟廿心里作祟，她总觉得，那个声音好像带着点解释不清的忧伤。

    两次了。

    吃一堑还不长一智，上当上不怕的钟廿。

    只是现在她才发觉那个时候的自己有多么幼稚。

    不说早恋对不对这个问题，不合时宜遇见的人，无论多么好，都走不到一处。

    现在，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