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敬仰的身边泛着白色的光,仿佛下一瞬间就会消失。
他听见孟谈带着哭腔的声音,孟谈仍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从他微小的动作变化里,看出他似乎是敛去脸上的笑容。
林敬阳走近孟谈,蹲下身来,“二十八岁的梦话同学,你是不是不开心?”
“梦话同学”像是某个特殊的按钮,孟谈只当是在梦里,于是仍然蹲坐在地上,脸埋进臂弯里忍不住抽泣,从林敬阳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垂落的发丝和努力压制,却还是微微耸动的肩膀。
“林敬阳,你带我回去吧。”孟谈的声音闷闷的从臂弯里传来。
她抬起红红的眼睛,硬是扯出一个并不好看的假笑又问了一边:“林敬阳,就当是你当年坚持要离开的补偿,好不好?”
十七岁的林敬阳没有说话,他站直身体,犹豫了半晌,低声问道:“那我请你看一场电影吧?”
孟谈微微有些诧异反问:“电影?什么电影?”
他的声音不似刚出现时那样调侃的少年音,显得沙哑了几分,缓缓道:“我们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送你回去看。”
话音刚落,十七岁的林敬阳虚影就站在孟谈面前,对她伸出一只手。
这话没头没尾,孟谈却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抓住了那只手,但又忍不住想这话的意思:“林敬阳,那你呢?你不回去吗?只送我一个人回去?”
身旁那人微微低下头,并不言语。
孟谈抓住林敬阳手的瞬间,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林敬阳侧着脸看她,一双点漆桃花眼带着孟谈熟悉的玩世不恭,但除此之外又仿佛含了些别的什么。
他的眼尾绯红,就这么盯着孟谈,像是用目光一遍一遍描摹长大后的孟谈,想要将她的模样烙印在心底。
林敬阳其实是没有酒窝的,但他的腮边靠下位置,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色胭脂小痣,不是酒窝,胜似酒窝。但林敬阳自己似乎还挺嫌弃的,他嫌这痣太娘了。
他形状好看的唇并没有带着笑,孟谈记得他笑起来会露出右边的半颗小虎牙。
孟谈以为她已经忘记了林敬阳的模样,终究只是自欺欺人,说到底都归咎于“她以为”这三个字。
孟谈一阵头痛,只觉得天旋地转,但她并不想闭眼,只是怔怔凝视着林敬阳,生怕他下一秒又要消失,从此再也不到她的梦里来。巨大的剥离感仿佛真的破开时空,穿回当年。
这是林敬阳,这是什么时候的林敬阳呢?
你怎么也眼眶红红呢?
不是当时你要离开吗,你在难过什么呢?
孟谈昏迷前一直在想着这几个问题。
孟谈再一睁眼便看到了极其熟悉的画面。
那是她的家,或者可以说是她爸妈离婚之前的家。
那是爸爸在结婚时买的房子,几近二十年了,仍然摆着沉闷古朴的木家具,房子整体采光并不好,显得灰扑扑的。
眼前这是一间小卧室,孟谈只一看,便知道是自己的。一个留着假小子一般短发的小姑娘弓着身子坐在书桌前,手中攥着一只黑笔,垂着眼帘盯着桌上一张不知是哪一科的卷子,就这么盯着,并没有动笔。
孟谈认出这是她自己,微微有些诧异。
门是反锁着的,但是屋外客厅内的争吵声一句盖过一句,像是在比谁的嗓门大。
“我天天在外忙着工作忙养着你们娘两个!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去打牌!”浑厚的男声吼道。
“你讲这话还有没有良心,孩子是不是我带的!家里家务哪样不是我做的!就今天饭忘记煮你就发脾气撂脸色给谁看的!你家那个闺女,跟你撂脸色简直一模一样得瘆人!”
女人尖锐的话直往耳朵眼里钻。
锁着的门像摆设,挡不了任何不堪入耳的谩骂。
小孟谈坐在书桌前,仍然毫无反应,只是时不时眨眨眼睛,让人知道她还在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
“砰!”一声脆响,估计是爸爸又摔了什么东西。
孟谈凝视着小时候的自己,想要走过去,捂住她的耳朵,再抱抱她。
孟谈走了一步,忽然发现自己是没有实体依附物的。
她像是一团空气,能碰到小孟谈,但小孟谈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她。
孟谈皱了皱眉头,想试试自己可不可以说话。
她轻声开口:“孟谈?”
小孟谈没有抬头。
孟谈盯着那时的自己,声音稍微放大了些,又试了一次:“孟谈?”
小姑娘仍然是没有任何动作。
孟谈环顾了四周,忽然想起方才拉着她的手的虚影林敬阳,于是开口问道:“林敬阳?这是怎么回事?你在这个屋子里吗?不是说要请我看电影…….”
孟谈语气一顿,深深皱了皱眉头,她再一次仔细打量书桌前那个木讷的,留着假小子发型的她自己,蓦然想到,这时的她似乎才十六岁,刚刚结束中考进入高中。
也似乎并没有遇见林敬阳……
又是“砰”的一声隔着木门传入小房间内,不用多想,应当是爸爸摔门走了。
小孟谈终于有了点反应,她微微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小房间门后,手搭在冷冷的铜把手上,犹豫了好半天,将门拉开了小小一条缝。
杨琴正坐在沙发上生闷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看到小孟谈怯怯的眼神,狠狠剜了眼自己的女儿,走到衣架边拿起挎包,便也出了门,狠狠踩着高跟鞋下楼。
小孟谈睁着双大眼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直到声音消失她才将门完全拉开,静静地看着客厅地上一只碎掉的茶杯。
小孟谈默默收拾好玻璃碎片,继而转身回房将试卷收回书包里,临走时从桌上的小猪存钱罐里拿出十个硬币转身离开。
孟谈一路跟着小孟谈,楼道里满是灰尘,这栋楼老而旧,楼道里的灯时好时坏,不少住户早已搬走,门外甚至结了一层蜘蛛网。
小孟谈低着头快步下楼,不敢去盯着结了蜘蛛网、毫无生气,黑洞洞的旧门。孟谈紧紧跟在小孟谈身边,试图缓解她的害怕。
孟谈自然是无比清楚小孟谈要去哪里,紧张盘算着林敬阳会不会在那家店内。
若是仍然在,那道确实是应证了孟谈对“电影”的猜想……
若是不在……
她不由担忧地瞥了眼身旁十六岁的小孟谈,突然一股无形的手仿佛揪住她的心脏,她的心忽然就酸软一片。
是啊,若是十六岁的孟谈没有遇见十七岁的林敬阳,会怎么样呐……
果不其然,小孟谈在老陈面馆前停下脚步。
中午时分,来吃面的人自然不是很多,小孟谈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
孟谈则紧张地向前台处张望着,随后放下心来。
一道熟悉的身影弯着腰,趴在前台写练习。
他身量很高,衬得前台倒是矮了,才堪堪到他的胯部,于是他写作业就只能整个人儿弯着腰。
孟谈虽然只能看到他浓密黑发的脑袋,但是一颗心也安心地放了回去,安心地坐在小孟谈身后的另一张桌。
她托着下巴,看到小孟谈拽开身旁另一张木椅子,椅子划过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将书包放了上去,再自顾自掏出了练习。
前台的林敬阳听见拖拽椅子的声音,先是抬起了头,眼光仍然滞留在题目上,他素白蜷曲的手指随手抽出一本有些油渍的菜单,这才抬起头来,向小孟谈望去。
小孟谈低着头,握着笔,而坐在后桌的孟谈却清楚地捕捉到林敬阳的眸子微微亮了了些,眉毛一挑,似乎是认出了小孟谈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他将菜单搁在小孟谈手边,孟谈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她抬头盯着十七岁的林敬阳腮边小红痣。
孟谈看着林敬阳,自顾自呢喃说:
“小同学,饭要趁热呼吃,题目要等冷静了再写。”
此时十七岁的林敬阳与二十八岁的孟谈同时说出这句话。
十七岁的林敬阳说给十六岁的孟谈听,二十八岁的孟谈坐在他们后一桌,自己呢喃,话落无声。
小孟谈闻声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匆匆低下头,双颊通红,声如蚊呐:“一碗阳春面,谢谢。”
孟谈坐在后桌,看着自己十六岁时第一次和林敬阳说话的样子,努力憋着笑。
也难怪,那时的林敬阳靠着那张脸,每天都有好几波小姑娘们在下课时结伴过来,只为了能看他一眼。加上他确实是一骑绝尘的好成绩,想低调都难。
其实孟谈的成绩是谈不上吊车尾的,但又像她本人一样,安静不惹眼。
班级里一般会有学神,学霸,学渣,但其实还有孟谈这样的一种,似乎可以把他们称作学酥。
外坚内柔。
确实是在认真刻苦地学习了,然而总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尴尬状态。做不出来很难的题,简单的题也容易错。
或许当年没有那件事,她最后冲一冲是可以上那所想了很久的大学的。
思及此,孟谈嘴角的笑容淡了不少。
小孟谈心不在焉地写着练习,孟谈在后桌无事可做,思及没人能看到她,索性站起身去寻林敬阳。
厨房中,孟谈看着十七岁的林敬阳娴熟地烧开了水,切了点烟熏火腿丁和焦红的腊肉丁,整整齐齐地码在案板上,准备好了碧青葱花。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将手伸往那一盒鸡蛋,还没碰到鸡蛋,动作忽然又一顿,他蜷了蜷手指,最后还是拿了一颗鸡蛋,敲开,铺在面锅里。
孟谈陡然一懵,一个想法飞快掠过脑海,快得让她抓不住,她定在原地。
孟谈似乎记得,自己一直以来的习惯就是点一碗十块钱的阳春面,那阳春面总是令人食指大动,葱花火腿丁腊肉丁会整齐地码在面上,碗底埋卧着一只溏心蛋。
一直是这样。
孟谈脑中的弦蓦然一断,她麻木地从厨房走出来,走到前台,熟练地抽出一本菜单。
第一页罗列着各种面的名字,而她总是点最上面一碗最便宜又好吃的阳春面,从未留意过右边半页。
右半边加料两个黑色加粗的字下明明白白写着:荷包蛋2元。
孟谈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压下心中又翻涌起的酸楚,将菜单塞回原处假装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