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高级的西餐厅内，舒缓悠扬的钢琴声与店内昏黄的灯光编织出温馨的氛围。店内人不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时并不是饭点，抑或是这西餐店处处透露着高级奢华让人止步。
孟谈低头看了眼手机，确定是这家店没错，便拎着黑色的小皮包径直走去。
店门口扎着小围裙的服务员眼前一亮，连忙替她推开玻璃门，微笑道：“里面请！”
孟谈身边还裹挟着屋外的寒气，乍然进入温暖的店内有一瞬间的恍惚，毫无由来地想起二中对面一家甜品店。
店里也总是暖暖的，裹挟着糕点的甜香。那家甜品店在那时很受欢迎，取了个洋气的英文名，会有许多小姑娘结伴在那里逛可爱的小蛋糕。
那时，他每个月都会用在面馆打工的钱给她买各种甜的发腻却形状精巧的小蛋糕。
只是那家蛋糕店的店面很小，原木与红砖的装饰也大多是贴出来的壁纸，自然是不能和这家餐厅相提并论的。
孟谈略略怔愣的时候，靠着窗边一个胖胖的男人便高高举起手，向孟谈这边挥。
孟谈收回思绪，向着那人微微一笑走来。
那个男人身材略微有些臃肿，穿着并不合身的小一号西装，没打领带。
见孟谈踩着高跟鞋款款走来，他的眼睛一亮，连忙起身帮孟谈拉开了面前的凳子。
“谢谢。”孟谈对他颔首，淡淡笑道。
孟谈坐在他对面，他本就不大的眼睛笑得眯起来，“孟小姐比照片生得还好看！吃了不上相的亏！”
他的手有些胖，指骨处一个个小洼，倒显得指尖细一些。男人搓着手，显得有些紧张，于是他开了个并不太好笑的玩笑。
孟谈礼貌地扯了扯嘴角，附和着笑了笑。
那男人将桌上皮质封面的菜单往孟谈边推了推，“孟小姐你看看要吃什么？这家店我经常来，我点了两份特色牛排。”
他说话时尾音上扬，带着不经意透露出的优越。
孟谈兴味阑珊地翻了翻菜单，脑花中已经在计划着等会要怎么快速脱身……
菜单甜品页一张心形的巧克力蛋糕忽然吸引了孟谈的注意，她盯着那张样片，下意识弯了弯眉眼。
她连声音染上了些笑意，“要一份小蛋糕。”
孟谈抬起头时一绺头发从肩头滑落，还没来得及掩去的神采被对面那人看了去。
“没想到孟小姐这么大年纪还挺有少女心的哈哈哈哈哈哈……”那个男人自以为幽默地调侃了句。
有服务员极有眼色地走来：“请问先生女士牛排要几分熟的？”
“七分。”
“全熟。”
双方对视一眼，孟谈总觉得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奇。
她伸手将耳边掉落的那一绺头发绾在耳后。
等菜的空挡，二人都没有说话。
孟谈低着头翻着手机。原本孟谈会对无人开口说话的情况感到尴尬，但相亲的次数多了，这种类似的尴尬便淡了许多，她似乎都可以平和应对了。
“孟小姐，杨阿姨应该都把我的情况跟你说了吧？”对面男人试探着开口。
孟谈闻言，睫毛颤了颤，抬起了头。
“小谈啊，这次人家可是公务员，你可好好把握机会！人家虽然今年虽然已经三十岁了，但只比你大了两岁，要是能谈成，公务员可是铁饭碗呐！”
出门前，孟谈的母亲杨琴来回叮嘱，生怕自家闺女一张冷脸不给人好脸色吓跑了公务员金龟婿。
那男人讪笑两声，他脸上的横肉也跟着颤了两下：“孟小姐，其实我觉得我们挺合适的！你看你今年也二十八了不小了不是？女人嘛，早点结婚，不就早点有个归宿嘛！总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嘛！”
孟谈又垂下了眼帘，只是盯着桌子的一角，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神色。
孟谈不语，那男人便觉得孟谈认同他的说法，继续道：“你看，我是公务员，工作稳定，你是会计，唔，也挺不错！我现在有车，房子去年买了，没有哪两个天生契合，咱们可以慢慢磨合，咱两结婚踏踏实实还几年的房贷，生活这不就挺好嘛！等我们生活更好一点，可以再要个孩子……”
那人仍然叭叭说个不停，孟谈忽然恍惚地想：人一定要结婚吗？
这似乎是个蠢问题，莫名其妙，没头没尾。
但孟谈清晰地记得她十八岁那年问过。
那时她总是喜欢缠着那个少年，问这问那，那些课上有关的题目也好，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奇怪问题也好，她都喜欢缠着那人问，听他无奈又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你脑袋里哪那么多奇怪的问题？”他无奈叹息。
“不是你让给我有问题立刻问你嘛！”
“人是不是都要结婚啊？”孟谈歪着脑袋，那人慢条斯理地走，孟谈则侧着身，在他身旁蹦蹦跳跳，马尾高高扎起，发尾染了夕阳金光，一晃一闪。
那人是回答了她的，这是唯一可以肯定的。孟谈问什么怪问题，他都会回答。
他一定回答了这个问题。孟谈坐在凳子上，却忽然想不起来十七岁的林敬阳是怎么回答她的了。
对面的男人还在畅谈他的计划，丝毫没有停下让孟谈说说想法的意思。
孟谈皱了皱眉头，努力回忆那天下午，林敬仰是怎么笑着回答她的。她忽然觉得对面这人分外吵。
不仅如此，孟谈忽然发现，她似乎连林敬阳的脸都记不清了。只能想起青春期少年迎着余晖，他微微抬起手，挡在眼上，只露出下半张脸，白皙的下巴和腮边一颗小小的红色胭脂痣。
“孟小姐，您怎么看呢？”对面那个男人说得唾沫横飞，神采奕奕。
他端起水喝了一口，又放下杯子问道。
“奥奥，我觉得这个事还不能太着急。您和我才第一次见面。”孟谈含着礼貌和歉意淡笑回答。
餐厅人少，菜很快就上齐了，孟谈将自己盘中的牛排切成适口的一块一块儿，她低着头，却也感觉到对面的目光紧紧跟随在自己的身上，但她并没有抬头，自顾自切好了牛排。
孟谈放下了刀叉，改用右手拿着小巧的银制叉子。
“孟小姐……”对面那人斟酌着轻声开口。
孟谈抬起头，表情不咸不淡地望着他，微微歪了歪头，示意自己在听。
孟谈发现他的目光落在她拿着叉子的右手上，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孟谈似乎知道了他要说什么，颇为不在意摆摆手道：“习惯。”
她实在懒得多解释，也不是很在乎别人的看法。
一顿饭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结束了，那男人似乎真的对孟谈印象很不错，招呼着要送她回家，并计划着下次看电影的时间。
孟谈摆摆手拒绝了，表示自己想散步回家。
她忽然特别想回去看看，倒不是回家。回二中，看看那一排排梧桐树，看看学校对面的那家甜品店是不是还开着。
去看看他曾经恣意飞扬的模糊光影。
天空乌蒙蒙的，不知何时落了小雨，沾衣不湿。孟谈的浅棕色外套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边缘模糊的小圆。
孟谈从包里拿出一把伞，动作一顿，还是撑开了伞。
以前有个人总是常年在桌肚里放两把伞。
二中的一切一如孟谈当年毕业的样子，这条街道的人熙熙攘攘，正是放学时间，一把把伞紧挨着，伞骨挤压着柔韧的弯曲着，孟谈倒也不着急，就这么举着伞，静静地站立在路口，看着一张张青春洋溢的笑脸从校门神兽出笼般推搡着出来。
没几分钟，校门口恢复了安静，雨水在地上积了一汪一汪，泛黄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被踩得泥泞肮脏。
孟谈过了马路，目光落在一家拥挤的店铺前，那是一家综合文具店，卖着与学校相关联的各科资料，文具更是应有尽有。
孟谈控制不住脚步一般，向那家店走去，她习惯性地去看便签本。
高中时她总喜欢买各种漂亮的便签本，因为那人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文具最多准备几只基础款的黑红笔，其余都是伸手朝孟谈。
孟谈顺手买了一个。
另一半的店面放着零食，靠门边摆着两个冰箱，她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饮料中挑了一听可乐。
“罐装的可乐才更好喝！”那人捏着满是水珠的一听可乐，仰着头喝了一口，罐子上晶莹的水珠顺着微微隆起的喉结没入蓝白校服。
孟谈打开了那瓶可乐，抿了一小口，无数气泡在舌头炸开。
林敬阳，你骗人，听装的可乐明明也很苦。
孟谈走出文具店，顺着为数不多的记忆摸索着，那家甜品店果然已经被搬空了，粉色的门头已经被卸了下来，估计店面实在太小，也并没有租得出去，夹在角落，周围是生意红火的文具店和奶茶店，只有这家小店面像是被所有人遗忘。
屋檐下以前有个燕子巢，如今也已经空了。
孟谈鼻子一酸，或许是冬天的寒风吹得。她嗅了嗅鼻子，却红了眼眶，一阵说不上来的情绪就卡在喉咙眼里，不上不下，这种感觉其实最能把人折磨疯。
孟谈一直觉得其实也没什么，谁都会离开，她也不觉得很久后她还会因此难过，但大概是因为今天的风实在是太大，把一直以来她修筑的堤坝就吹到了，一些东西就像洪水一样疯狂奔涌，彻底失去控制。
孟谈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了，只是到家的时候，她的裤脚湿了大半，紧紧贴着小腿，她后知后觉感觉有些冷。
一进家门，就见着还在兴致勃勃看着家庭肥皂剧的杨琴忽然关了电视，站起身走了过来。
她拽着孟谈的手臂，瞪大眼睛问道：“怎么这样样子回来？他没开车送你回来？”
杨琴陡然拔高了音量，又穷追不舍，直截了当问：“人家没看上你？你又冲人家撂脸色了是不是？”
孟谈烦躁摆了摆手，示意母亲别问了。
她将包挂在衣架处，随手将便利贴和剩下的可乐随手放在房间桌上，而后进卫生间内洗澡。
水汽氤氲，热气升腾，孟谈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把人淹没似的难过与无措才堪堪被压下去些。
孟谈撇了眼桌上的半瓶可乐，终是没去管它，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扯过棉被，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意外做了个梦。梦见林敬阳。
他逆着光站着，还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孟谈仍然看不清他的脸，甚至隐约觉得他的身体周边都是虚的。
那少年逆着光，一开口便是孟谈记忆最深处那熟悉的声音。
她听见他戏谑地说：“呦？这就把我给忘记了？”那少年甚至还冲她做了个鬼脸。
孟谈紧紧绷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她向林敬阳迈了一步，忽然发觉自己仍然是二十八岁的样子。
孟谈哽咽着也要怼回去：“十七岁的林敬仰小弟弟快来让二十八岁的孟谈阿姨抱抱。”
她终是没忍住，话才说了一般，就忽然蹲在十七岁的虚影面前，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