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杭城下了场大雨,气温不降反升,整个高二三班仿佛笼罩在一个巨型蒸笼之下,闷热又潮湿。
王琳随手扯了张卷子对折,往身上扇风,可惜效果不佳,她耐着躁意回头看钟,却被身后的人吸引视线。
一个女孩半低着头,神色认真地俯身做题,黑色粗框眼镜微微滑落拖至鼻尖,犹如大片普通而又平实的人海背景,不张扬,同样也不起眼。
唯一突兀的是她身上套着的那件长袖秋季校服,在周围清凉装扮的衬托下固执地拉直领口,只剩袖子半捋,圆润的小臂被松紧带勒出一圈浅浅的印痕。
“含湫,你穿那么多不热吗?”王琳还是没忍住地问道。
郑含湫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连着耳根一片,轻声呢喃:“……我觉得还好。”
王琳不予置否地耸耸肩,朝教室后门张望了好几眼这才松散地倚靠桌边:“哎呀别看书了,趁着这节自修课老李不在,咱几个来唠唠嗑,不然我都要睡过去了。”
“你不学别人还要学呢。”邻座叫文静的女生头也没抬地回。
只要稍一侧身,压在教科书下的爱格杂志瞬间展露无遗,王琳无奈丢去一记白眼,而后又神秘兮兮地凑近说:“欸你们听说了吗,隔壁班英语课代表,就那个裤脚收得跟紧身裤一样那女的,跟咱们陈大男神表白了!”
“谁?”
“还能有谁,陈卓凡呗。”
说到这个名字王琳隐约拉长尾音,语气里夹杂了些道不明的意味:“你们猜怎么着,任凭课代表使出浑身解数,人家压根就不上套,临了还是被一贯的温和笑容礼貌又直接地拒绝了。”
文静哦了一声打趣:“那你上啊,指不定就成了。”
“滚呐。”王琳攥着发尾的一小撮头发打圈,嘴上铮铮有词,“我才不倒贴,女孩家家的还是要矜持。”
“快拉倒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明眼人都能看出的装腔作势,文静一边笑骂一边说,“这越到关键时候还得是咱学霸,管他什么小鲜肉哪有五三来得重要。”
郑含湫那会正在解一道数学大题,手旁的稿纸堆满了密集的演算步骤,在嘈杂嬉笑的讨论声中茫然抬头。
王琳顿时语塞,不满地嘟囔:“又不止我一人这样想,含湫你说说,你觉得陈卓凡怎么样?”
头顶的风扇呼啦呼啦地转动,轻薄的纸张粘黏在汗涔涔手臂,墨色笔迹早已晕染其中,郑含湫终于捋平翻页卷起的折角正欲开口。
“这整层楼就属咱们班最吵,都高二了难道还要我强调纪律的事情!”
不知何时开完会的老李面无表情地站在后门,刚才还堪比菜场喧闹的教室骤然安静,众人血脉觉醒般地回头,哆嗦间捡起书本开始装模做样地讨论题目。
“和你们说过千次万次,读书不是给我读的,是给你们自己读的,等以后上了大学,想怎么疯都没人管你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漫天飞舞的唾沫,配合大幅度肢体动作带动腰间一连串钥匙扣丁零当啷地响个不停,顺势将那些不自觉流露的少女心事一竿子打死。
自修课下课前要上交的作业,九月末的月考,国庆后的期中联考,会考……一桩桩一件件,如果要罗列开来,在学生时代确实没有什么事情比学习更加重要。
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秘密,理所应当的被搁置了下来。
……
高一时候的郑含湫与现在相比并无差别。
刚开学那会,院子里的孩子全都上学去了,只有她还在为外地户籍等一系列琐事上不了杭城本地的高中。
郑父人前人后的托关系,为此花了一笔不菲的借读费才进入私立的外语中学,从那时起她便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为父母争气。
初入杭城也有不适应的地方,好在都能克服,虽然听不懂的方言偶尔还是会刺激一下她那可怜的自尊心。
郑含湫无疑是自卑的,青春期易胖的体质常常让她沮丧泄气,但她偏偏又那么骄傲,总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长久以往地匍匐在属于她的方寸之地。
而那时候的陈卓凡已然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刚开学便有学姐买早餐送饮料。
大概每个学校都会有那样的男生吧,坐最后一排,长相姣好,身边总是围着许多朋友,他不需要做什么,就能收获一大堆的爱意。
数不清的女生爱慕他,那些因为害羞涨红的脸颊,压低声线的讨论如若蚊蝇,郑含湫只觉得吵。
他们就像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朝着不同的人生轨迹发展,直到高一下半学期的一次体测。
男生们结束得早就在附近的空地自由活动,女生们也只剩下最后的八百米跑。
所有人统一着装,极个别爱美的女孩短袖校服搭配运动短裤,两条笔直的大腿在阳光的曝晒下白得发光。
郑含湫垂头看了一眼,缓缓观察四周,趁着没人注意,将自己的上衣尽量往外拉扯得更宽松些,过大的力度留下不少褶皱。
一声尖锐口哨声响起,比赛拉开帷幕,刚开始众人力气充沛,挤成一团地涌着向前,然后逐步拉开距离。
远处弯道内侧聚集着别班一排男生,郑含湫经过时,他们嬉笑推搡,互相对视后遮掩不住的戏谑神情。
“卧槽,这也太大了吧。”
“怪不得说微胖才是极品,你小子悠着点,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喂你们谁带手机了,快拍下来留到晚上看。”
“……”
虽然声音不大,但周围一圈都能听见,始作俑者非但不觉羞耻,反而不断地用最低俗污秽的词语对女同学的身材评头论足。
郑含湫感到明显不适,眼底雾气烟煴,像是做错了什么一般含胸驼背,在并不友好的凝视之中仓促逃跑。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不知从哪冒出的篮球正中嗓门最大的男生的后脑勺。
他怒气冲冲地寻找肇事者:“谁啊,哪个不长眼的!”
“不好意思啊,没看到这有人。”陈卓凡扬了扬手,脸上却不见任何歉意,他个子高,往那人身旁一站,对方气势立马输了大半。
许是不想生事,许是自知理亏,男生唾骂了句多管闲事便匆匆离开。
只有风继续吹动愈加焦灼的热气,操场两旁正值花期的桂树弥漫起一阵浓郁又刺鼻的香味。
周围一切变得模糊,只有感官触觉明显,跑步时气喘吁吁的换气声以及强烈地、仿佛要撞出胸膛的心跳声清晰可辨。
有关性教育缺失的年代,生理发育是等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是这个章节我们快速过一下,是白色长方形的瓷砖,是没有门的厕所,是女生们默契地挡在前面遮蔽,是用黑色塑料袋装垫,是那个你带了吗,是所有人统一的沉默。
如果换作二十六岁的郑含湫,当她遇见这种“丰满”的称赞,可能她也不知该怎么办。
但成长的经验和生活的阅历会让她更加勇敢地去捍卫自己,或许她会冷漠耻笑,朝那些败类竖一个强硬的中指。
可是这是十六岁的郑含湫,未成年少女对身体的发育是如此细腻敏感,不怀好意的窥视更加让她无地自容。
只好用宽大的校服藏匿自己,尽管被闷出痱子,她都不敢再脱下。
夏天成了她最讨厌的季节。
那些主观意识里留存的画面被不断放大、美化,即便这场如同闹剧般的笑话,都将延伸成狗血偶像剧里英雄救美的浪漫情节。
意气风发的少年逆光而来,尽数骄阳倾泻而下,恍如暗室逢灯,温柔地接应住了她所有的慌乱与无措。
说是喜欢似乎也并不贴切,因为她不曾为此赋予任何行动,既羞怯勇敢追爱,更未尝吐诉酸涩心意。
更多的是在疲惫之余观望过那人的背影,在被发现之前佯装自然地转移视线,听别人嘴里的他,这些由许多碎片拼凑而成的,便是郑含湫所认识的陈卓凡。
每个学期开始前,老李都会要求全班买几本本子作为错题集,当她路过文具店看见被暖黄色灯光包围、浸着牛皮纸香气的笔记本顿时心生欢喜。
崭新的、精致的外壳总会莫名滋生奇妙的满足感,她乐此不疲地计划用途,但通常到最后也舍不得下笔,只能继续沿用最普通的记事本。
郑含湫非常清楚,所有一切不过出自对方良好的道德修养,即使不是她,换做任何一个人,陈卓凡同样也会那么做。
与其破坏最初始的美感,倒不如就这般远远地点到为止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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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湫含湫。”文静用手肘轻轻撞了过来,“想什么呢,看你愣在这道题很久了,哝这是Helen新发的英语周报,说是明早要交。”
“谢谢阿。”郑含湫接过道谢,又苦笑解释:“数学最后一题的第二小问求参数范围有点难,草稿打了半页还没解出来。”
文静长叹一声:“是嘛,连你都做不出,那我还是先做英语好了,至少速度还能快点。”
课桌上堆叠着如堡垒般高的书本,是每个高中生亲手标志的领地江山,郑含湫随意把周报放置其中,给筑起的“高墙”又添了一块砖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