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苍云的话,像投入深潭中的一块石头,激荡起每个人心中的涟漪。

    僧人们假装没有听到,埋头忙着自己的事情。

    比丘尼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下巴微微哆嗦。

    苍云环视了一圈四周的人,然后问道:“那你的……”

    竺一禅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以为苍云要问孩子的父亲。

    他想打断苍云的询问,但张开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好,苍云并没有问那个无人愿意提及的秘密。她只是不解地问道:“那你的家人呢?没陪着你吗?”

    “苍云施主,”法爱抢着说道,“我们是从大魏来的,家人都不在身边。”

    “你们也是难民吗?”

    “算是吧。”法爱苦笑了一声,“苍云施主,你知道怎么才能见到柔然可汗吗?”

    “知道是知道。”苍云眯起眼睛,“但你们要见吴提可汗干什么?”

    苍云的话,让僧人们振奋了起来。

    法爱难掩欣喜之情,激动地说道:“我们是佛教徒,想要效力于柔然。”

    “为什么呀?大魏不好吗?我还想去中原呢,中原多好啊。”苍云一脸的遗憾。

    “你想去中原?”竺一禅敏感地问道。

    “是啊,我祖母说,中原是天下的中心,中原的汉人可厉害了,创造了各种各样神奇的东西。你们鲜卑人,不也是向往中原,才夺了汉人的地盘吗?”苍云反问道。

    竺一禅还没开口,法爱突然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了苍云的面前,并且急切地说道:“女施主,他是汉人,汉族人。”

    竺一禅诧异地望向法爱,不敢相信法爱的行为。

    法爱不敢与竺一禅对视,他吞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地对苍云说:“一禅他饱读诗书,博古通今,若苍云施主能带我们见到柔然可汗,想知道任何有关汉人的事情,都可以问他。”

    苍云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她两颊发红,跳到竺一禅跟前,仰头问道:“你是汉人?”

    竺一禅沉下脸,眉宇间透露出不容侵犯的冷傲。

    “你怎么不说话呀?”苍云瞪大了双眼。

    法爱急忙说道:“他是汉人,你看他的模样,与我们鲜卑人不大像。”

    苍云退后了一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竺一禅。

    与胡人的粗旷不同,竺一禅秀骨清像,细腻的皮肤如同寒霜霁雪,颀长的身姿好似冬岭孤松。他的举手投足,沉静儒雅,超然出尘,使得他看起来无法与周遭杂揉在一起。

    “怪不得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原来你是汉人。”苍云恍然大悟道。

    她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先带竺一禅他们与自己的氏族汇合。

    天色渐渐暗沉,风开始强劲起来,空气中有一股浑浊的味道,苍云说是暴雪的前兆,催促他们赶紧动身。

    她走到比丘尼身边,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同行。

    比丘尼没有挣脱,也始终没有抬头。

    法爱收拾好东西,有点紧张地瞧了竺一禅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一禅,对不住,提了你的事。”

    “师兄,”法爱低着头没有看他,“你不该骗她。”

    “也不算骗吧。”法爱愧疚地解释道,“柔然在大漠深处,地辐辽阔,如果没有她带路……我也是一时情急,没有多虑,实在抱歉。”

    “算了。”竺一禅不愿再讨论这个话题。

    一行人跟着苍云,在阴山山脉中穿梭。苍云拉着比丘尼,放慢了脚步,不再像之前那般疾驰。

    僧人们走了许久,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禁开始怀疑起带路人,他们放慢了脚步,不再紧跟着苍云了。

    竺一禅身上的僧衣未干,又走了那么多路,风吹到身上仿佛刀割般疼痛,双腿酸沉无比,止不住地打颤。

    在他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个焦急的声音。

    一个俊俏可人的年轻姑娘,飞快地朝他们跑了过来。苍云看到她,立刻喜笑颜开。

    那姑娘猛地抱住了苍云,大声喊道:“姐姐,终于找到你了,我都快急死了。”

    “彩香,你怎么来了?”苍云摸了摸妹妹的头,宠爱地问道,“我离开很久吗?”

    “都两天了,你又不记得了吗?”彩香撅着嘴埋怨着,“你突然大笑着跑了出去,还光着脚,我真怕你冻死在外边。”

    她又看了看苍云身后的人,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嗯……”苍云挠了挠头,想着从哪里开始解释。

    “算了算了。”彩香无奈地说道,“要下雪了,先带他们回去吧,我看他们快要不行了。”

    “谢、谢谢女施主。”法爱气若游丝地说道。

    “她叫彩香,是我的妹妹。”苍云提醒道,“如果你管谁都叫女施主的话,我们会分不清的。”

    彩香赞同地点点头。她的目光落到了竺一禅身上,愣了一下,然后和苍云耳语了些什么,苍云露出了骄傲的表情。两人贴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走在前面。

    竺一禅内心有点抗拒,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不远处,一股灰色的烟燎燎升起,随风轻摇,仿佛在向行人们招手。有了路标后,前路似乎不再遥遥无期了。

    苍云带着僧人们,来到了一个背风的山坡下,这里便是纥骨氏的营地了。

    营地中坐落着一些用毛毡搭建的三角帐篷,小而简易,随时可以拆卸带走。

    一群和苍云一样赤发绿瞳的人,围坐在一团篝火边,每个人都在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事情,有人飞针走线,有人打磨武器,有人烹制食物,火光照在他们认真的脸上,一切都显得宁静而温馨。

    可僧人们却吓得连连后退。

    “狼、狼……”他们哆嗦地连话都说不清了。

    摇曳的火光后,端坐着一位打扮奇特的老人。

    她头戴一顶装饰着棕色羽毛的帽子,身着一套白色衣裙,上面缝制了很多彩色飘带,衣袖和裙摆处,绘制着栩栩如生的闪电和火焰。老人的胸前挂着一面看上去很古老的铜镜,倒映出僧人们惊恐的面庞。

    一只灰色的狼盘卧在她的身旁,听到陌生人的脚步声,它抬起头,定定地望着竺一禅等人。

    “没事的,阿月那。”老人的声音似乎从远方飘来,“只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竺一禅这才注意到,老人的双眼暗淡无光,瞳孔呈幽静的浅灰色,几近透明。

    “祖母,苍云回来了。”苍云轻声说道。

    “我知道,我的孩子,快烤烤火,喝点热奶吧。”祖母笑语盈盈。

    苍云拉着比丘尼坐到了火堆旁,扯过一张毛毯,将比丘尼整个身子裹住。彩香拿来了一双黄皮短靴,苍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来,套在了脚上。

    做完这一切后,她发现竺一禅等人依旧杵在原地,便招手呼唤道:“过来吧,别害怕,阿月那是不会伤害你们的。”

    “可是……”

    竺一禅望了望营地旁边的牛羊,它们安静地站着,一点也不害怕样子,不可思议地问道:“狼与牛羊怎会共存?”

    “世间万物,都应共存。”老祖母浅笑道,“但我们因为恐惧,忘记了这个法则。”

    “阿月那是我祖母的动物母亲,也是她的守护神,在我们部族很多年了。”苍云跟竺一禅解释道,“快过来呀,你都冻僵了。”

    竺一禅和其他僧人靠近火堆,坐了下来。

    僧人们打量着营地中的人,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尤其是苍云,她蹲在篝火前,往里面添着木柴,火光在她脸上摇曳,忽明忽暗,让她生出一种变幻莫测的美丽,僧人们不禁看直了眼。

    竺一禅皱起眉头,咳嗽了一声,僧人们立刻把目光收回,垂下了脑袋。

    “受凉了?”苍云转过头,关切地问道。

    竺一禅尴尬地摇摇头,听到老祖母乐呵呵地说道:“他们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美丽的人儿,所以有点儿不好意思呢。”

    “那是当然。”苍云骄傲地挺起胸膛,“我们的先祖,是个绝顶美人,她的后代们肯定也不会差。”

    说完,苍云往竺一禅手中塞了个温热的羊皮袋,督促着他赶紧喝掉。

    竺一禅将佛经安置在自己身旁,拿起羊皮袋,凑近闻了闻,羊奶的浓香从里面传来,他仰头喝下,一股温柔的暖意顺着喉咙流遍全身。

    他刚想感谢苍云,只见苍云走到了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的身边,将他搂进怀里,用力地在他头顶上亲了一口。

    那少年口歪鼻斜,四肢似乎有点萎缩,坐在地上的姿势非常扭曲,手臂不受控地晃动着。他看到苍云,开心极了,张着嘴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憨笑声。

    苍云又回到了祖母身旁,准备向她讲述竺一禅的情况。

    老祖母微笑着摇摇头,慈爱地说:“明天再说吧,他们已经很累了,让他们睡吧。”

    她停顿了一会儿,伸出右手,覆在自己的额头上,然后轻轻下滑,抚过眼睛,鼻尖,直至下巴。

    等她的双眼再次从手掌后面露出来的时候,她开口嘱咐道:“彩香,将那个姑娘带到你的帐篷去,铺上你最柔软的褥子,再给她盖上你才缝好好的毯子。”

    彩香爽快地答应了,带着比丘尼离开了。

    竺一禅望着老祖母,心中充满不解,犹豫再三后,他开口问道:“老人家,你的眼睛……”

    “你想的没错,我是个盲人。”老祖母并不介意这个问题。

    “那、那你怎么好像能看见我们似的……”

    老祖母笑了,轻柔地抚摸着身旁的阿月那:“我只是眼睛看不见了,但我的心不盲。告诉我,孩子,你叫什么?”

    “他叫竺一禅,但这不是他的本名,他不肯说自己的本名。”苍云泄气地说道。

    “如果他不愿意说,你也不要逼迫他。”祖母提醒道。

    “是,祖母。”苍云乖乖回答。

    苍云余光撇了一眼竺一禅的头,然后利索地从帐篷里翻出自己的毯子,盖在了竺一禅的头上,她似乎觉得那没有头发的脑袋会更冷。

    毯子遮住了竺一禅一大半的视线,将他笼罩进自己的世界里,让他暂时拥有了一小团的温暖和安宁。

    火舌舔着木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营地中,未眠的人们窃窃私语,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更增添了竺一禅的困意。

    随着夜幕降临,老祖母轻轻哼起了一首无字的歌谣,她的声音低沉、沙哑,但不失温柔,如同汩汩流淌的溪水。

    半梦半醒间,竺一禅似乎看到了母亲坐在床边做针线活,她背对着自己,并且从未转过身。

    毯子上散发着苍云的味道,那个味道若有似无,熟悉又陌生。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竺一禅曾无数次找寻母亲的痕迹,幻想母亲的模样。如果,母亲身上有香味的话,应该就是现在这种味道吧。

    竺一禅沉沉睡去。

    母亲的背影,如烟一般消散。

    深夜里传来的诡异声响,也没有将他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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