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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傅九方顿时有些惊住,两眼一睁一眨,貌似听岔了,转头看向男子,男子看着他自己被晾在半空的手,迤迤然收回负在身后,若有思绪纷飞,凝目看向棠溪颜。

    她不记得?

    夏语心拧了拧眉心,什么也不记得的样子。

    傅九方在二人身上停留一眼,“嗐”地一声笑起来,打破寂静,机灵地向棠溪颜行礼,“棠溪姑娘,你不记得了?你少时可救过我家公子……”

    男子抬手打住,他要亲口问,“你问、我是何人?”

    夏语心心里愰了下,对这里的用词不太熟,张了张嘴,想着至河畔那一面后,她与他三四年间未曾照面,如果说不记得,也正常,她看着男子,轻轻抬眸,挺起脊梁理直气壮道:“对啊!不、记得!你是何人?”

    “我是……”

    “谁?”

    男子欲言欲止,提步偏若惊鸿,款款迈过足下千尘,翩翩向她靠近。

    明明仪表不凡,是穆如清风,随着步伐靠近,偏有种势不可阻的力量随着压迫而来。

    夏语心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仿若无数只鼓在敲,忐忑、心虚、紧张,男子靠近一步,她逼得后退一步。

    本来是装傻充楞抵死不承认,却在他面前吓得节节退缩,夏语心被她自己的胆小惊住,直直望着男子,面如冠玉身如玉树,风姿独秀,这么好看的人,怕什么!

    男子停下脚步,两人四目交接,夏语心稳住神儿,讪一笑,望进那双明眸如漆灼灼其华的眼,对比棠溪颜多年前救的少年,萎黄残肢,孱弱不堪,丝毫不同一个人。

    但细看眉宇,又带着几分尔时气貌,是原身存留记忆中的那抹浩然气节,矜贵之下雅量不掩,一眼于心。

    而他,故作欲言欲止,忽而又一步一步靠近。夏语心收回目光,难道他想说出“夫君”两个字,当面表清身份?

    不可,千万不可!

    夏语心抬手拍下脑门,赔笑着,是真记不得了,反正都装作不认识了,何必再承认!

    此前见面的时候,他是病秧子,棠溪颜亲眼见证过他的身躯不全,掉进水里腿瘸得无法自救。事后傅九方关问起,他亲口还说了是不小心被风吹掉进河里的。

    那样一个弱到无以复加的人,对比眼前这样身长八尺且英姿俊美的人,不认识才是正常。

    夏语心思定下重重点头,再看向男子,白衣胜雪不染尘,一眼成溃败,脑海里瞬间冒出一个很大的疑惑:他是怎么做到脱胎换骨似的变了个人?

    弱至极致之处是强,他在以病示人?可那日他掉进水里,那腿分明是瘸的,意思、他现在不想装了,尤其在她面前……

    不好!

    夏语心心里咯噔一下,笑着,“我不管你是谁,总之,多谢公子相救!”

    草草地抱拳谢礼,管他装不装,是残是好,总之装作不记得,一走了之为妙。

    “棠溪!”男子出声喊道。

    听到“棠溪”两个字,夏语心提起的脚步瞬间愣住,当时他赐她棠溪为姓,教她在河岸青石板上识字,她念着她的新名:“棠溪,真好听!”

    眼前正好是小溪棠树作伴,手里又有美味的梨肉饼,棠溪颜偏生好奇问他,“你喜欢吃梨肉饼,又将我的姓改为棠溪,还要娶我,你很喜欢棠溪?”

    虽然说棠溪颜口中的“棠溪”并非指她自己,是指那天大地大溪水棠树,人间花红柳绿风和万里,但也是天真的、直白的无语,傻傻的把话喂进他嘴里。

    夏语心挤着满面笑容,转过身,“你知道,我、名字?”

    男子道:“当然,我一直记着。”

    夏语心听着话里有几分酸腐的味道,是在暗指她忘了?干笑着不说话。

    傅方九:“棠溪姑娘,这是……”

    傅九方才出声,男子抬手打住他,看着棠溪颜笑着的样子,与那时那日,她救他上岸,累得瘫软在河石上笑的样子一样。

    纯真粲然,是见之不忘。

    他不信,她真的会忘,男子意在提醒,“棠溪,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透过柔弱的微光,夏语心静静看着他,阴暗中他柔情万缕,轮廓分明,想起棠溪颜第一次穿上戎装,心中激起的喜悦以及示于人前的那份胆怯,怕也是因了他的这份好看,芳心初始而浑然不觉。

    他曾给过她一线光明,可最后,她一身戎衣狼狈地死在了他的军营。

    夏语心嘴角微微抽了一下,苦笑着摇头,确定不记得,想用士兵身份赖掉过去,摇头时,肩后枯发如云随着甩动,她猛然才有所惊觉,伸手往身上一摸。

    原本凭着棠溪颜死前的记忆,她以为她身上穿的是戎衣,可手中触感柔细软滑,她低头一看,弱光下青丝绮罗衫,穿的是女装,还是一袭锦绣华丽红罗衫。

    棠溪颜死后,他为她换了新装?

    那……

    夏语心惊得一把捂住胸。

    男子掖拳放在嘴边轻咳,好似自证清白:衣服虽是换下,但非礼勿视乃君子风尚,“我是蒙了眼纱换下的。”

    夏语心愣愣一笑:这么害羞干吗,又不是没见过男人,这副身体虽然妙龄尚小,未经人事,但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

    不过为死人换一身红,倒是够独特!

    夏语心:“……难为公子了。”

    “棠溪,你醒来便是最好的,其他无妨。”

    夏语心瞪口无言,晃眼见着男子手腕处的伤疤,怔了一下,随后拉过男子的手,捞开他腕间的袖袍,看着那伤口,还未完全结痂,她伸指压了压,确实是。

    想着昏迷时吞进嘴里的血腥味,夏语心抿了抿嘴唇,嘴唇上没有痂印,那种鲜味……是他割血喂的?

    她抬眼看向男子,男子正注视着她,看她有没有想起什么。夏语心故作非礼一笑,放开男子的手,这下又要欠人情了,更不好脱手了!

    男子停留在她片刻的非礼中,收回手,她抚过他的伤口,他也压了压。

    夏语心睨了一眼,“多大的人,还割腕自杀,真无趣!”

    男子:“嗯?”

    傅九方及时解释,“棠溪姑娘,公子怎会割腕自杀,公子这伤是割血救姑娘留下的。姑娘可记起我家公子是谁了?”

    真是主仆一条心,非要追问到底!

    夏语心抚额笑着,心底喟叹:老天有失偏爱,都祈求了最好不要见,这就给碰上了,不过碰上就碰上,早断早了且早好。

    夏语心转身寻位置,准备坐下好好把话说开,面前离得最近的有一白木方凳,上面垫着椅袱,她屁股落下,不知展脚哪方是歪的,顿然仰面倒地,险些摔落。

    “当心!”男子一手扶住方凳,一手托住她,“地面略有不平。”

    夏语心吓了一刻。男子捡了块小石子,在展脚歪的一方垫平,夏语心摇了摇方凳,确定稳当了再重新坐上去,“谢谢!那个……你们为什么住在这里?是为了躲避城中瘟疫?”

    本想直入主题,开门见山把话说清楚,但见男子正正地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眼里委有期盼,竟心虚地调转了话头。

    “姑娘不知,这哪是为避瘟疫,这分明是公子特意……”

    傅九方逼着满肚子的话,不吐不快,男子看了他一眼,那兴致勃勃的说话声慢慢小了。

    最后,没了声音。

    “特意什么?”夏语心盯着傅九方未说完的话,紧着追问。

    男子坐下,片刻光景,夏语心毫无预见时,他搭指探了她的脉,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是完全恢复了!

    “棠溪,我是谁,想起了?”男子追问。

    他还纠着不放!夏语心挤着笑脸,收回手,装是装不下去了,但要这样前后相悖爽快承认实难做到,故而左右环顾打量着山洞,只轻轻地点了下头。

    山洞突然变得格外安静。

    夏语心以为男子见她点头,定会惊喜,凝神听了听,竟然没有一丝声动,转过眼,正对上男子炽热深长凝望着她,夏语心躲之来不及,干巴巴地笑,“……记起了,温孤公子。”

    一静一动间微微泛起的笑容里,皆是红艳生香,男子目光柔长地望着,帮着她改口,“君同。”

    声音温柔得令人窒息。

    夏语心有种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错觉,努力搓了搓手掌心,笑着:“……好久不见。”

    “棠溪!”他算得上是年年月月相见,可见着她笑,男子跟着嘴角上扬,“好久不见!”眼底带光,掩饰不却心中的喜悦,一眼一眸如滚滚星河皆落在棠溪颜身上。

    夏语心愈发局促起来,偏过头挠耳门,暗暗给自己鼓劲:夏语心稳住,不要羞怯忸怩受美色迷惑!然后敛住了笑容,回过头,起身端端正正向男子行礼,“多谢温孤公子……”

    “棠溪,我是君同,亦可叫我仲聊。”

    “公子字君同,公子十六岁便给他自己取了字。”

    傅九方憋着话,实在嘴痒痒,见缝插针式输出,以求一吐为快,这么多年一起,温孤仲卿知道他有时话痨,可今日的话是格外多。

    她知道他字君同,他告诉过她,只是没有说清楚是他未到行冠之年便自己给自己取了字,正是那日他见着棠溪颜,一时好兴致给他自己取了字。

    君同,与君同行!

    意义非凡。

    可这样的行径听着跳脱不羁,有失礼法,他虽然不在意什么礼法,可不愿棠溪颜觉得他是这样轻浮随便的人。

    温孤仲卿抬眼看了看傅九方,不知道他到底是帮衬,还是出卖?

    话实在是多!

    傅九方低下头,意识到错误,一会儿又抬起头说道:“我字九九,也是公子当日一并取的。公子说玄生万物,九九归一。姑娘日后同公子一样,也可称我九九。”

    “九九!”夏语心差点笑起来,“当日?”

    “就是……”

    男子轻轻嗯了一声,打断傅九方的话,大有欲盖弥彰之嫌!

    夏语心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看,前后一想,也猜出傅九方说的当日定是棠溪颜救温孤仲卿那日。

    那一日,算是棠溪颜一世的永生难忘吗?吃了有生以来最美味的肉饼,每一口都带着满满的肉汁香味。

    那一日,她还有了可匹配富家子女的姓氏,还得一人格外青睐,在青石板上手把手教她写芳名,犹如一株久困沼泽泥泞的小草住进了阳光森林,开心的、快乐的、充满遐想。

    可她这一生,如千山行尽从她脑海中划过,事事重重幕幕,都跟抓了心肝一样颤抖。

    夏语心低下眉,眼帘覆盖下晕起一层薄雾,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双眸,言归正传道:“我还是称温孤公子为好!多谢温孤公子割腕喂血救我一命……”

    “公子还用了半身内力救你。”傅九方插嘴。

    夏语心重重行礼,“我此前救过公子一命,公子现已救了我一命,算俩不相谢。公子此前与我订下的婚约,公子、还是取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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