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钉板

    徽周三年,怀王起兵谋反,弑君功成后,却离奇失踪,不日,太后扶持先帝庶弟忻王登基,垂帘听政。

    苏少傅上谏直言,遭太后忌惮。

    那年冬月,说书先生们又多了一个可在茶馆里谈来的奇闻。

    苏少傅家中嫡女苏岫,年仅八岁,竟要行滚钉板之刑替父伸冤。

    人人听之惊愕,毕竟在不久前,苏家还是高门显贵。

    连苏府门口的石阶都能吹到府里的热风,刚入冬时,常有乞丐趴在上面睡觉。

    有几分眼力的乞丐瞧见老管家走过来就溜之大吉了,可有个小乞丐像是睡死了过去,见人来赶也不走。

    “赶紧滚!臭要饭的,别在这睡,晦气死了!”老管家用脚踹了几下,还热乎着,应当没绝气。

    小男孩被踹得惊醒过来,朝后一仰直接滚下了台阶,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扶住。

    “夫人!”老管家脸色一变。

    苏夫人抚了抚男孩瘦弱的脊背,都能摸见骨头:“老袁,一个孩子,你何必难为他,去盛碗热粥来,再拿床棉被过来。”说完,又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递给男孩,才走进府里。

    老管家立即照做,男孩端着热粥的手颤颤巍巍的,眼里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而下一刻,热粥就被冲过去的人群打翻了,滚烫的米浆洒在满是冻疮的小手上,顷刻间红肿发紫,伤上加伤。

    “让开!让开!奉太后御旨抓人。”一列士兵跟着持节的內监冲进苏府。

    苏老爷被强行带走,苏夫人只能在一旁抹眼泪,届时一个年幼女童冲了出来。

    “你们为什么带走我父亲,他是好人,你们放开他!”女孩用软白的小手死死抓住父亲的衣摆。

    苏老爷厉声道:“苏岫!快回去,听话。”

    “岫儿!”苏夫人泣不成声。

    见状,內监连忙将苏岫抱过来:“小祖宗欸,你快闪开吧,这没你的事。”

    “公公,你从前对我很好的,你还给我买过糖人吃,我记得的,我父亲是很好的人,你知道的。”苏岫哀求道。

    “我当然知道欸,苏少傅那是顶顶的大好人,就是祖上的苏将军我也见过的,那是大周的开国元勋,可这是太后拟的意旨,我能有什么办法啊?我要是不抓他,那死的就得是我了!”

    苏岫苦苦追问:“那我怎么才能救父亲?!”

    “救不成,大周律令,凡民间待罪有怨者,非滚钉板不勘察问,你们家里哪还有人能受得了这份罪啊?”说完,內监持节离去。

    当晚,小女孩在院子里听到一声杯碎,那和平常瓷器摔碎的声音不同,总像是更坚硬的什么东西摔得粉身碎骨才会有那样尖锐的声音。

    待到她冲进屋时,苏夫人已遭人暗杀,血溅三尺,死不瞑目。

    隔日,苏府之内,白幡高悬,苏岫披麻戴孝,用哭得红肿的双眼看着面前一排排尖锐的钉子,手心直冒冷汗。

    但她还是挺直了脊梁,用稚嫩但坚定的声音问道:“我就在上面滚上一圈就可以了吗?”

    执刑的士兵面露难色:“不用滚那么满,不然你人就活不成了。”

    话音未落,苏岫便毅然躺上,数不清的铁钉轮番扎进她的皮肉之中,刹那间血肉模糊,所有人都不忍卒目。

    门外的看客说起风凉话来:“这小姑娘这么闹有用吗?”

    “一个八岁的黄毛丫头能兴起什么浪来,不过提前过去陪她娘罢了,太后要整死的人,谁拦得住啊,这苏家是完喽!”

    不出坊间所料,苏少傅贪污受贿一案因为苏岫的上诉被翻出来严查,却只是被压了一年,太后一声令下,一切又回到原点。

    苏岫滚完钉板原只剩下一口气了,老管家都备好了棺椁,结果不知从哪冒出来个满手伤疤的小医师送了一贴伤药过来,敷上养了一年,倒还真活过来了。

    可正如旁观者瞧见的那样,苏氏命数已尽。

    苏家被满门抄斩那天,老管家拼死让苏岫从后门的小洞钻了出去:“小祖宗,您快些走吧,老奴福薄,不能再照顾您了。”

    天寒地冻,苏岫穿一身单衣,听着府里阵阵哀嚎,那是她曾经的家,如今也变成了人间炼狱,她再也哭不出声来,只觉得冷。

    人性凉薄,人世冰冷。

    倏忽之间,一件披风从背后裹到了她身上,奇怪的是,那上面有娘亲的味道。

    苏岫再也受不住,转身扑到披风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要杀了他们…”她的声音被闷在披风里,却震耳欲聋。

    为她披上披风的人用满是疤痕的手回抱着她,温声道:“我叫孟允衡,你以后可以跟着我。”

    孟允衡带着苏岫跋山涉水,从京城到了一个边陲小镇,名叫清致镇,那里有整个大周最有名的医馆,羽芳堂。

    只是孟允衡在那里也是人微言轻,他在一年前还是个乞丐,注定被所有人瞧不起。

    刚安顿好苏岫,孟允衡就被师父叫过去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苏岫悄悄扒在门外,只见那老头吹胡子瞪眼:“你真当羽芳堂是你们家开的了?说领回来一个人就领回来一个?我瞧你机灵才收了你,你别蹬鼻子上脸。”

    孟允衡只是跪着,待到老头骂完了,平静道:“师父消气,这人我必须救。”

    那老头抄起戒尺便朝孟云衡身上打去,苏岫正想冲出来拦着,却见屏风后走出来个老妪。

    那老妪拄着个浅白色拐杖,杖头还雕刻着一只墨蓝色的雀鸟,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如同山川脉络般沟壑纵横,却依旧精神矍铄。

    羽芳堂在京城也是鼎鼎大名,苏岫早有耳闻,故而一见这老妪,她便猜到这人就是羽芳堂的堂主,景初霁。

    “救便救了,你发什么火?”

    只这一句不温不火的问话,便没人再敢多言,苏岫只觉得这人好生威风。

    后来,她和孟云衡稍稍熟悉些了,便道:“要不然我认你当师父吧。”

    孟允衡一怔,只是埋着头:“我医术不精,你认我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以后一定很厉害啊,而且我看你应该长我几岁,我拜你也不亏。”说罢,苏岫就跪到地上,磕了几个头,磕得十分响亮。

    “我现在没钱,这就当拜师礼了。”

    在那之后,孟允衡坐在最后听学,苏岫就叼一根毛毛草在一旁看他,看他眉眼深邃,神色专注。

    讲学的是那坏老头,即便那人现在算是苏岫的师祖,可她的兴致并不如何高涨,却见提问的人是孟云衡,一双杏眸顷刻间瞪圆了,里面波光粼粼,像是朝阳下的湖面。

    “你年幼学医,究竟为何?”

    苏岫见孟允衡站起身来,脱口道:“为往圣继绝学。”

    苏岫连忙将这句话记了下来,回去又仔细翻找了出处,是张载的《横渠四句》。

    其实,孟允衡在那天没说实话,他学医只为救一人。

    孟允衡天资聪慧,堂主景初霁临死前只特地嘱咐了他,惹得师兄弟们人人妒忌,苏岫看在眼里。

    再后来,孟允衡在一次采药途中伤了腿,伤得虽不重,但免不得要卧床几日,苏岫便忙前忙后地照顾。

    正值深秋,她打下树上的红李子,卖了个好价钱,便去千岁斋买了点心,拢共只换到了一整块枣泥酥,不过巴掌大。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闻了闻香气,瞬间垂涎欲滴,但想起还在床上躺着的师父便立即合了起来,一路上她都悉心呵护着,时不时打开看一眼,就像护着一锭金子,最后也只敢捡些碎渣吃了。

    结果到羽芳堂门口,遇见了孟允衡的师兄弟,他们将苏岫团团围住,要抢她怀里的东西,不给便抄了木棍要打。

    苏岫将糕点揣在怀里,一副打死也不松手的样子,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最后他们打得累了,便走了。

    苏岫一瘸一拐地回去见孟允衡,笑呵呵地把枣泥酥拿给他,他却只顾问她身上的伤。

    一打开那油纸,完完整整的枣泥酥已经碎的不成个儿了。

    又是三年,孟允衡因救活了一个亡阳之症的患者而声名鹊起,一时间登门找他拜师求学的人络绎不绝。

    苏岫也有了不少师兄弟,只是她长了记性,不愿再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便学着藏起自己的锋芒。

    师父教了什么她装作记不住,只知道出门贪玩,成了最不成器的废柴小医师,这样便少了许多针对和麻烦,倒也过得自在。

    孟允衡常常出门谈正事,在羽芳堂呆着的时间越来越少,苏岫有时会在门口坐上一天,等不到人她也不恼。

    她并不贪婪,只要能这样和师父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就好,她自觉已被泡在温柔乡里,这样宁静的日子甚至让她忘了仇恨。

    直到一天晚上,苏岫忽而听见一声杯碎,那声音实在特别,于她而言刻骨铭心,她不由自主地一惊。

    八岁那年,她并不知那些人的来历,却在后来打探到了,那是太后座下的碎瓶党。

    碎瓶党,顾名思义,以瓷瓶碎裂之声为号,夺人性命。

    好日子终究是到了头,苏岫不愿连累羽芳堂,特别是孟云衡。

    那天,她又等了一夜,还是没见师父的身影,她将捂了许久的枣泥酥搁到桌上,上面还带着她掌心的余温。

    她看着那泛黄的油纸,笑了笑,悄然离去。

    她没有带过多的行李,身上只背了一套厚重的医书,说来惭愧,这书她还未曾通读熟记,只因那上面有孟允衡亲手写的批注,她便不忍丢弃。

    苏岫穿着满是补丁的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前脚闪身进了客栈,几个黑衣人后脚就追了进来。

    这些人并未多言,紧接着一柄利剑直从苏岫的前胸穿过,刺透琵琶骨,将她与背着的书籍串在一起,牢牢钉在墙上。

    随着一阵急咳,鲜血从苏岫的嘴角汩汩而出,弥留之际,她却好像闻到了枣泥酥的香气,终于气尽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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