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月亮。

    意识朦胧间，她听见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呢喃，似乎是从梦境中飘来的。

    窗外，金灿灿的太阳十分晃眼。

    年世哥是太阳的话，那她就是月亮，很可惜，这片天空很少见日月同时出现。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填饱肚子后，林翘出门了。

    她的目光匆匆扫过人群。

    她散漫地走在街上，过一会儿，她在人群中找到了一双和年世十分相似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使他自带眼线，而无需用化妆品描摹，黑而亮的瞳孔，比一般人更圆更大。尽管其他部位和年世一点也不相像，仅仅凭借这双眼睛，便让林翘呼吸一滞。

    “如果你喜欢吃芥末，那你应该也喜欢喝酒。”

    脑袋里忽然闪过中学时代的朋友的一句话，当时，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的朋友则很霸道地赶走了自己的同桌。她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同桌座位被人霸占要坐在哪里才好，但一回头，就看见年世正在和同桌聊天。真讨厌，她低下头，无心听朋友在说什么。只是暗自恼恨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吃醋。

    她的同桌，不过是个身材矮小有些娘气的男生，就这样一个人，待在她心仪的年世哥身边有说有笑，都让她有种肠胃翻搅的酸涩感，很不是滋味。

    教室的白炽灯，将每一张桌子都照亮。

    作业下面摆了一本周末在书店买的历史书。她算数学题算得心烦，抽空拿出闲书看，维多利亚女王宫廷里的低等仆人，比当时绝大多数平民的收入要高出许多，吃穿用度比同时代的一些中产阶级都要好。即使是地位最低的打杂女仆，待遇也远胜过工厂苦干的女工。更别提在女王的厨房工作的男性高级厨师，社会地位和收入放在当时来看十分优越，且仍会让生活在数百年后的她，感到羡慕。

    爱伦坡的第一个妻子和他结婚时，她在书上看到据说只有九岁。

    妈妈再三告诫她，如果考试考砸了，以后就只能无所事事地过一辈子。

    深海鮟鱇鱼雌性个头很大，雄性就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小蝌蚪，在动物界，许多动物都是雌性更加强大，母鬣狗甚至会长出“大唧唧”。

    骑士查理王小猎犬性格温顺，模样漂亮，很适合有小孩子的家庭。很可惜，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网上也没有人养了秀爱宠照片。

    不好。

    作业本上多出了几滴圆形水痕。

    她将脸埋进双臂，尽力压制住呜咽声，可还是被人听到了，晚自习的教室寂静的连风扇声都十分清晰，更何况她略带哽咽的哭声。

    笔盖轻轻戳在她的后背，她死死盯着教室的地砖，闷声道：“有什么事吗？”

    坐在后面的女同学，递过来一包纸。

    她抽了一张，“谢谢。”

    过了一会儿，笔盖再次轻轻点了两下后背。

    她没有回头，一张纸片越过她的肩膀，落在桌子上。

    [不要讨厌自己。]

    纸张背面是一个大大的笑脸简笔画。

    [我长大以后，想要养一只骑士查理王小猎犬。]

    她认真地把后桌女生的话在心里默读了两遍，然后，写下回信，她写在纸片上的字迹端正。犹豫一会儿后，她将纸片压在作业本里，没有还给后面的同学。

    情绪稍微平静下来，她一边写作业，一边在脑海里回想自己刚刚控制不住的哭泣，真丢脸，为什么偏偏今天晚上教室这样安静，平时总是有人小声闲聊。如此寂静，她的啜泣声，岂不是所有人都能听见。

    下课铃响起，年世跑到她座位附近，和戴眼镜的男同学聊天，她凝神听得很清楚。

    “你说深海的鱼怎么长得都那么奇形怪状，是因为海底照不到太阳，所以大伙儿都长得很随意？”

    和年世插科打诨的男生，讲道：“那你这长相显然就属于见不得光的类型，去海底玩吧。”

    “就算我下辈子投胎做鱼，那也得是条美男鱼。”他哈哈大笑。

    好可爱——她在心里默默呼喊。

    之前有个同学和她说，他是个话很少的人，也没什么幽默细胞。

    可她总能听见，他的俏皮话。

    即使那些搞怪的话，没有一句是对着她说的。

    从来都是在她的附近，恰好有个和他关系不错的男生。

    安徒生童话中的美人鱼，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怪谈中的海妖塞壬，则凶残而强大，美貌的外表之下，有一颗害人的心。

    她握在手中的笔，一抖，在本子上划过一道歪斜的长线。

    ——假如她不幸遇难，在她葬身于大海前，漂亮的鱼尾一晃而过，把她救上了岸，她以为自己濒临死亡，将要步入天国，便大着胆子在他面前赞叹那是多么绚烂迷人的鳞片和尾巴。或者，她本是长时间在海上航行的水手，却受歌声引诱，于迷雾中撞上礁石群，临死前，最后听见的声音和看见的脸都来自化身海妖的他。

    怎样都可以。

    她低着头，心不在焉算一道简单的题。

    课间休息十分钟，草稿纸上只写了一个解字。

    他讲了一个愚人过桥的冷笑话。

    坐在她斜后方的眼镜男同学，音量突然拔高，高谈阔论起苏联笑话，一口一个不是地狱笑话的都不是真笑话，做人就要有小丑精神。

    她被迫听着男同学说：“从前有个人掉进了河里，将要溺死，路过两个特工，他高呼救命，特工充耳不闻，于是，这个人灵机一动，喊道我要刺杀沙皇，特工把他救了上来，连夜送进监狱。”

    即使想听的并不是男同学的笑话，但他就在后面，和男同学聊得起劲，她还是默默听完了两人的谈话。

    不禁在心里想，要是她掉进河里了，他会救她吗？

    反过来说，他要是不小心掉进河里了，她是肯定会救他的，可是她不会游泳啊。

    上课铃响，该上最后一节课了。

    她脑子里现在想的是他，再过四十五分钟，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也会想念他。

    走神时，老师从身旁经过，敲了一下她的桌子，她赶紧提起笔，听见老师说：“有些人上课不认真听讲，笔记也不记，复习的时候，都找不到资料来背。”

    脸瞬间变得滚烫。

    妈妈说过，要是现在学习成绩不好，将来的人生就会十分艰难。

    眼镜男同学说做人要有小丑精神。

    她想起爸爸和妈妈，眼泪在眼眶打转，老师敲打在桌面的响声，在她的脑海内久而不散。

    她饱含羞愧地潦草记下老师正在讲的内容。

    天使的爱会让人变得更好。

    而她不是天使，她是晚上回家连作业都不能当天写完的倒霉笨蛋。

    ……太多假设在脑海中编排了一遍，可现实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假如她爱着的是仍然活着的人，一个有血有肉逗她笑的恋人，便不必这样绞尽脑汁地回想记忆中曽感到欣慰的时刻。

    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创造新的甜蜜时光。

    人海茫茫，那个眼睛和年世很相像的男生已经走远了。

    回到家中，林翘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换掉灵台前燃烧的蜡烛，然后用手指一点点扣掉底部凝固的蜡泪，她望着那一抹烛焰，不由自主哭了出声。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在桌案上摆放一张年世哥的照片。可她没有他的照片，她所有的，仅是记忆。

    林翘再次登录上奇怪的网站，浏览了一些神神叨叨的内容，半小时后，管理员07发了封私信给她。

    [——想要他复活的下一步，是找到和他相像的男人，杀了他们。]

    林翘睁大眼睛，握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

    她想起白天才见到的那个男生，眼睛漂亮有神，微微勾起的眼尾，比她的眼睛还要大而明亮。她心慌意乱地按下关机键，电脑屏幕瞬间变成全黑。台灯的光线照亮了她的脸，透过漆黑的屏幕，她看见自己的倒影，模糊不清，却隐约透出强烈的惊恐。

    “要为了年世哥杀人吗？不……”她呢喃道。

    死去的人是没有自由意志的，只有活着的人，贪婪地想要再见他一面。

    她重新启动电脑，斟酌片刻，写了一封回信给管理员07。

    [我不想杀人，有别的办法吗？]

    坐在电脑面前许久，林翘渐渐打起了瞌睡，她睡得意识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和年世有关的梦。

    记忆分成了好几个部分，无次序地轮流在脑海内回放。身穿白色T恤和短裤的少女，站在铁皮雨棚下一脸向往地说：“真好啊，同学认识的一个姐姐参加选美大赛拿到了第一名，听说她以前长得很普通，根本就没有人夸过她好看。”

    雨噼啪落在铁皮棚上的响声，很重，她身后是堵写了脏话的墙壁，左边离得不远处有几辆自行车和一辆三轮。就在那一刻，她感觉世界很渺小，不断下落的雨水将世界一分为二，一部分潮湿而惹人厌烦，一部分永远不会被风雨波及。

    在她身侧的右边，年世背靠着脏兮兮的墙。

    “你觉得呢，那个姐姐拿到了选美比赛的第一名，你会喜欢她吗？”

    林翘低声问出这句话，根本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

    但是，疑问穿过响亮的雨声，让他抬起头来，望着前方，却没有看她。

    “奖金是多少啊？”

    她忽然感到有些好笑。没有再说话。

    许久后，雨还未停，他却等的不耐烦，便冒着雨走了。在他将T恤撩起来，往头顶上罩时，她就知道他要走了。

    看着他姿态滑稽地闯入雨中，她突然说：“大概有一万吧。”

    “钱太少了。”

    她目送着年世离去，看见雨珠已经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这样大的雨，应该再等等的。

    看着他在雨中远去，她忽然生出懊恼的情绪。就在刚刚，她还在想，这场雨下得好大，自己没有带伞，不可避免要淋雨，可是却有些开心。

    几分钟后，年世跑了回来，衣服淋湿了，手上却多了把伞。

    “走吧。”他的声音好温柔。

    林翘眨眨眼睛，说话时鼻音变重了，她仰着脑袋，专注地看他：“好呀。”

    年世把伞递给她。

    林翘没说什么，默默地撑着伞走在他旁边，到了岔路口，年世要往另一个方向走，他一声不吭，抢先一步跑了。隔着宽阔的马路，他回过头，告别道：“伞你留着吧。”

    她从梦中醒来，发觉自己仍坐在电脑前，管理员07尚未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