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万物复苏。宜嫁娶，宜双修。
合欢宗的“双选会”进行得如火如荼，男修女修们分别在两棵百岁合欢树上，挂好了自己的名牌。
名牌下系着红色的绸带，想与牌主携手双修的修士，要在绸带上写下名字。
如果有心，还可以附上一句简短的留言。
女修组的名牌下面，人均挂有两、三条绸带，行情相对平均。
唯独一个叫“乐极雅”的显眼包，木牌下八条绸带迎风招展，写满了稀奇古怪的留言。
【你的剑修二师兄XX：今天天气不错，想睡。】
【琴修XXX：进合欢宗为什么修剑，不理解。想睡。】
【器修师叔XX：没人说我老牛吃嫩草吧，想睡。】
【药修XXX：我听说乐师妹总戴帽子，是为了挡住头秃。她真的秃吗？想睡。】
……
“头秃”少女乐极雅，此时正戴着一顶点翠绒花的小帽子，端端正正坐在剑阁最后一排，看师尊演示剑道。
她两指成骈，在半空中虚虚画着，紧跟师尊去拆解剑式。
但如果认真看她的动作，会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画来画去，都在画两个字。
“已阅。”
等双选会结束，乐极雅要把这两个字，作为对所有双修邀约者的答复，写到她的绸带上。
所以她现在加紧练习，到时候务必要写得潇洒、漂亮。
乐极雅的师尊万辞真人，是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美男子。他在合欢宗修剑道，在剑道同仁中修合欢功，主打一个两不耽误。
万辞真人今日传授的，是一套“冷静”剑法，如果不慎落入敌人的圈套，或者中了敌人的幻术，凭借肌肉记忆反复使用这套剑法，可以保持剑气护体，让敌人不能近身。
“宗门东南方向五十里外，有一座乌灵茶山，近日突然爆发瘴气，且瘴气粉中带紫，应是有魅蘑出没。”
“魅蘑是擅长幻术的植物类妖物，你们以冷静剑法对敌，可以拖延五息的时间，足够在彻底坠入幻境前，逃离茶山。”
“你们快些将剑法炼成，尽早找魅蘑试剑，还要查清它们为何在茶山出现。”
“另外，注意结伴同行。一人试剑，另一人为他护法，千万不要两个人同时陷入幻觉。”
听到要组队打怪，师兄们的眼光都向乐极雅瞟过来。
今天乐师妹元气满满的小脸上，也有一嘟嘟婴儿肥。她小鹿一样灵动的眼睛，传递出明确的拒绝。
不去。
乐极雅对这项课后作业，没有兴趣。
“师尊，斩妖除魔刻不容缓，我已领悟了这套剑法，今日就去茶山！”
上课永远坐第一排，梳高髻穿红衣的大师姐农娇，第一个举起了手。
万辞真人微微颔首，“你熟悉一下剑招，找好同伴再去不迟”。
农娇正色道，“茶山周围有商旅和茶农行走，万一被魅蘑害了性命怎么办，弟子即刻出发！”
万辞真人摆了摆手，“不至于，普通魅蘑不吃人”。
“为了保险起见，弟子要与小师妹一同前往，互相照应”，农娇自说自话，“小师妹之前与魅蘑打过交道，最清楚那妖物的脾性”。
沉迷练字的乐极雅疑惑抬头，正对上大师姐亢奋的眼神。
为什么要她去，关她什么事？
乐极雅站起身，诚恳向师尊开口，“师尊，弟子之前遭遇魅蘑，留下了不好的回忆，现在想起还会心悸。我和大师姐组队，只会成为她的拖累。”
农娇握紧双拳，大声鼓励乐极雅，“要想克服心魔，必须直接面对。小师妹，大师姐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乐极雅再三摇头，“我不去”。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想救苍生于水火，为什么不想保卫宗门，履行剑修的责任？”
乐极雅被扣了好大一个帽子在头上，只能无奈地看向师尊，“弟子的剑法还没练好”。
万辞真人思忖片刻，“确实”。
乐极雅松了一口气，是吧，刚教了一遍就让人面对妖魔，太拔苗助长了吧？
“心病还须心药医，农娇所言有理。极雅你量力而行，一次不行就多去几次，早去早回”，万辞真人转身离开，留给徒弟们一个潇洒的背影，“下课！”
农娇对着乐极雅，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小师妹，咱们走吧！”
乐极雅重重闭上眼睛，无语叹息。
农娇唤出赤鸿剑，向天上一抛。她红衣一展，凌空跃上长剑，剑尖直指东南，长裙猎猎而动。
“师妹，快来！”
乐极雅被迫赶鸭子上架，将乘兮剑甩出一个圆弧，踩着剑鞘御剑而起，向乌灵茶山飞去。
两人并排飞行，农娇积极给乐极雅做着出师动员，“大师姐是为了你好，你天资出众，半年筑基三年结丹，还不到十五岁就修成元婴，已然与我比肩。”
“但俗话说，刀不砍柴就白磨，你躲起来练剑是没用的，一定要实战，实战才能成长得快！”
乐极雅凑近看了看大师姐，她今天太反常了。
大师姐一直非常上进，但她之前上进的时候，不会带着别人。
“你总靠过来干什么，还没到地方就害怕了？你是师尊的关门弟子，只有这点胆量，怎么除魔卫道？”
“大师姐，魅蘑的幻术不吓人，但是长得...”
农娇不耐烦地挥手，“你不用再说了，今天我非把你的胆子练出来不可！”
乐极雅闭上了嘴。
两人一路无言地向前飞行，乌灵茶山远远出现在视野之中。
山峰各处散布着粉中带紫的瘴气，魅蘑们晃着大大的粉色菌盖，在瘴气中僵直地跳动。
空气中飘来醉人的花香，香味中又缠绕着一股臭鸡蛋味，臭得直辣眼睛。
乐极雅捏住鼻子，“什么味，魅蘑没这么臭的。”
她又吸了一口香臭交织的空气，果断转身，“大师姐走吧，沾上这臭味，洗都洗不干净”。
农娇一把拽住她衣袖，“不要给自己找借口，你就是不敢面对它们！”
乐极雅往回抻，农娇往外拽，两人拉拉扯扯靠近茶山，只见一望无际的新绿，从山脚下层层叠叠铺到山顶。
乌灵茶树挺拔如松，不断向上拔出嫩叶，散发出勃勃生机。
一阵山风吹过，茶苗们逆着风向，一齐向右摆动。
“等下，茶叶不对劲”，乐极雅低头往下看，地上的茶苗在有规律地晃动。
“左右左，右左右。”
大地传来了沉重得震颤，像有一只巨锤在敲打地面。
乐极雅顺着敲打声往东看，在山壁的阴影里，看到了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年。
他骑在一只肥硕笨重的大白鸭背上，优哉游哉走上茶山。
大白鸭敦实而嚣张的脚步声，惊动了魅蘑。
三只魅蘑从不同方向，对着少年顶起菌盖。蓬松的菌丝像触角一样蠕动，菌盖突然一分为二，从中间裂开了两只眼睛。
“啊！”农娇惊叫一声。
少年懒洋洋倚在鸭背上，对魅蘑没有半点反应。
魅蘑们围住他，吐出丝丝紫气。
大白鸭振翅一挥，它庞大的身躯完全打开，气势有如鲲鹏，只忽闪了一下，就把魅蘑和紫气一齐扇了出去。
这只鸭子至少得四百来斤，啥菜啊给吃这样？
农娇咳了一声，掩饰着心中的惊诧，“小师妹，当心肥鸭妖”。
大白鸭听到农娇批评它的外形，重重跺了一下地面，踩出一个两米来深的大坑。
少年眯起眼睛，扫向乐极雅二人，目光澄澈森寒。
他生得清隽而妖冶，眉骨深邃到自带光影，一双桃花眼风流逼人，薄薄的两腮看起来脆弱而疏离。
虽然坐姿没型没款，但他陷进洁白鸭羽里的侧腰劲瘦紧实，随着鸭背忽高忽低地晃荡。
少年收回视线，他绣着墨色暗纹的长袍袍角一翻，一股强烈的威压扑面而来，将农娇和乐极雅连人带剑推出五步。
遇上硬茬子了。
乐极雅稳住长剑，向那少年试探道，“鸭…公子，这山上满是魅蘑，不安全，不如你绕条路走？”
乐极雅迎风立在剑上，身姿挺拔轻盈，裙裾飘逸翻飞，宛如神女降世。
如果是合欢宗师兄弟看到了此时的乐极雅，只会点评两个字，想睡。
但那面若桃花的少年，只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继续骑着鸭子走路，不屑与她说话。
乐极雅小声嘀咕，“这男的和鸭子很有些古怪，难道魅蘑是他放进来的？”
农娇看向半山腰的一块悬崖，向乐极雅努了努嘴。
那崖壁凸出山体十几丈，视野开阔，是很好的瞭望台。
乐极雅和农娇悄无声息地御剑过去，站在悬崖上向下眺望。
只这么一会功夫，少年竟然不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乐极雅的错觉，山里好像更臭了。
乐极雅伏在崖壁上向下看，茶树郁郁葱葱，魅蘑蹦蹦跳跳，有一只大号的魅蘑，跳得比别的菇快，而且还捂着嘴，一脸想吐的样子。
一角绣着暗纹的衣摆，在茶树丛中若隐若现，是刚才那个男的！
总算找到他了，乐极雅起劲地盯过去，咦，怎么没有看到鸭子？
乐极雅只顾眼前，没有看到身后的山壁上，缓缓飘下两只魅蘑。
巨大蓬松的粉色菌盖，像张开的大伞，稳稳撑住从山顶跃下的魅蘑。
它俩手拉着手，无声地落在乐极雅身后，吐出紫色的轻烟。
农娇抱着手臂站在乐极雅旁边，她看着魅蘑越跳越近，并不出声警示。
乐极雅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只见他手掌平平推出，一座两人来高的土堆，顺着他出掌的方向前移，埋进一个大坑。
他在偷摸埋什么东西呢！
*
封界晴的心情不太好，因为他的坐骑吉鸭心情不好。
在这春意盎然、万物复苏的季节，吉鸭向心爱的母大鸭表白，被无情拒绝了。
原因无他，单一个胖字。
母大鸭二十斤，吉鸭四百二十斤，它俩并排站在一起，母大鸭觉得自己不可能是女朋友，只能是要被抹掉的零头。
没有爱情的吉鸭很生气，很上火。
它每次一上火，就会拉出很臭的便便。
封界晴最怕吉鸭的十里飘香，赶紧领着它看兽医，但是医生采药去了，一直不在。
他被逼无奈，只能天天遛鸭，把自家祸水引到外面去。
这两天他听说乌灵茶山有种“鸭屎茶”，就专程跑过来，让吉鸭有点用武之地。
结果今天出师不利，被两个小丫头看到了。
啊，堂堂妖族王子，随地掩埋鸭屎。
这要是传出去，妖族的脸面都丢光了。
不行，不能冒这个险，还是灭口吧！
封界晴抬起头，慵懒地对上乐极雅偷瞄的视线。
他的微笑唇原本就有点上翘，此刻扬起脖颈，眼波肆意流转，看起来心情很好。
乐极雅心知不妙，手脚并用一齐向后爬，用悬崖挡住自己的脸。
她叫大师姐跟着退后，却发现农娇不在身边。
“小师妹，我一直想问，之前你遭遇魅蘑，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农娇的声音，从头顶冷冰冰落下。
乐极雅抬起脑袋，看到大师姐御剑飞到了三十米外，略带遗憾地指了指她身后。
一股淡淡的紫气，从乐极雅身后包围过来。
乐极雅震惊回头，看到两只魅蘑，裂出了两对眼睛。
她惊呼一声，抓起乘兮剑挥舞过去，斩开了魅蘑的菌盖。
魅蘑的头一分为二，它把两个头一起转向乐极雅，骤然爆开了四只眼睛。
“啊！”
乐极雅仓皇退后，踩着乘兮剑一个趔趄，慌慌张张地往外飞。
“小师妹，没用的，魅蘑已经在你身后停了十息的时间，你没救了”，农娇幸灾乐祸地抿了下嘴。
“为，为什么？”
青色的山峰剧烈晃动，乐极雅听到了呼啸的水声。无边无际的海水汹涌而来，巨浪掀翻了乐极雅的长剑，她被裹挟进海浪里，变成了一朵渺小的浪花。
她被拍打成麦芽糖的形状，在一个大浪里飞向苍穹，直面炽热的太阳。
乐极雅被阳光烤化，她的糖稀一滴一滴掉回海里，粘在粉红色的珊瑚背上。
“啪叽”，在幻想中变身浪花的乐极雅，歪栽着身体从剑上倒向半空。
她大头朝下摔向地面，砸在了一个肉乎乎的白毛鸭子头上。
今天也依然上火的吉鸭，正迈着四方步从茅坑里走出来，眼前突然一黑。
有个什么小玩意从天上掉下来，把它脑子给砸了。
“咔嚓！”
紧接着一道白光闪过，电流从它头顶劈到脚面，是一道白日惊雷。
吉鸭被劈得天旋地转，它的小豆眼睛翻了又翻，觉得身体...很沉。
它听到主人在呼唤它的名字，但是做不出任何回应。
吉鸭两腿一蹬，昏死了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光，乐极雅从一朵小浪花变成了整个海洋，撞得冰山都汹涌荡漾。
就在她准备吞没月亮的时候，有个烦人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呱噪，“吉鸭，吉鸭，你醒醒啊！”
乐极雅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她脸上笼罩着黑暗的阴影。
少年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摩挲她的脸。
什么玩意，干什么靠这么近？
要双修先写名，懂不懂规矩！
乐极雅气愤地扇出一巴掌，只见她伸出一只雪白蓬松的巨大鸭翅，扑扇向少年的身躯，一翅膀把他扇飞了出去。
！
乐极雅看向自己的手臂，她吹弹可破、莹白如玉、光可鉴人的玉臂，竟然变成了一只好肥好肥的鸭翅膀！
封界晴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
吉鸭从来不凶他的，他很委屈。
不行，是时候给它点颜色看看了，让它知道，什么叫做鸭！
“你既然这么有精神，今晚给本座烧两个鸭腿吧！”
乐极雅低头看着自己的腿，绝望地“嘎”了一声。
封界晴伸手拍了一下她头顶，没忍住笑了一下，“不怕，没事了，你肉多”。
乐极雅，嘎。
“你是不是被砸疼了，走，本座带你宰了那两个臭丫头去！”封界晴岔开两条长腿，熟练地跨上肥鸭弧度舒适的后背。
乐极雅看着他心安理得地骑过来，平生第一次想用“色狼”这词骂人。
她全身的血气一齐上涌，钢铁般得意识全部汇集到坚硬的鸭喙上。
乐极雅奋不顾身、力拔千钧，楔子一样地狠狠伸嘴，将鸭喙打成一只钢钉，重重钉进封界晴的身体。
瞬间，惨叫声响彻整座茶山。
“该死，本座的屁，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