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

    在看清棺材里丈夫的瞬间,艾瑞娜就忍不住捂脸痛哭起来。

    她哭到浑身发抖,哭到本就虚弱的身体连站在棺材旁多看一眼丈夫都难以做到,直接在哭声中摔进女仆的怀里。

    她的随身女仆贝丝特看着身姿纤细,却是位曾经在王后身边服侍的女侍卫,轻而易举就接住了失态的主人,还顺势用身体挡住别人看向她的视线。在艾瑞娜捂住脸的那一个瞬间,贝丝特就看清主人脸上的表情。那并非她展现在外人面前的极度悲伤,而是一种恼羞成怒一般的愤怒。

    艾瑞娜双手颤抖地捏着丝质的手帕。不输于莎莉娜的撕心裂肺听得身后的亲友心痛无比,但被手帕遮住的眼睛里却没有一滴眼泪。她在努力用身体和声音去演好悲伤妻子的角色,为的就是遮掩住她难以控住的怒火。

    他怎么可以死的那么安详...

    她本以为克雷德蒙的尸体会比他死前更加狰狞。他死的时候可是眼睛和嘴里都在流血,四肢更是抽搐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大小便失禁,但他的尸体却只是干净体面地躺在那里。胸前佩戴的勋章亮到她都怀疑能反射阳光,看着跟他只是随便躺在棺材里小睡一会儿,然后就会坐着马车去参加公爵夫人的晚宴。

    她害怕看见他怨恨到扭曲的脸,却也没办法接受他死的无痛无灾。

    要知道一个背叛了神圣婚姻的下流胚子只配死不瞑目!

    她清楚地记得丈夫死前痛苦挣扎的惨样,这几日以来她一遍遍回忆,直到将那天的一幕彻底记到骨子里才罢休。那天的惨状才是他应该得到的结局。唯有这样,必须这样,只能这样,才能消解她的愤怒。

    她无所谓丈夫最爱的人不是她,毕竟俩人之间的确没什么感情,但是她无法允许这个践踏她尊严的男人竟然死得这么舒服。

    她和克雷德蒙是站在大主教面前宣誓结为夫妻的神圣关系,是将彼此的利益最大化的最好选择。配偶的忠诚关乎着她的声誉。上流社会也许无所谓什么婚姻忠贞与否,毕竟玩得花的家伙到处都是,但艾瑞娜可不希望一群人对她几年前的选择指指点点说闲话。

    “艾瑞娜女士看似精明能干,但看男人的眼光也就那样,果然人无完人。”

    一想到有人会在这样说她,还可能有人拿她和情妇到处比较,艾瑞娜就气到恨不得往棺材上踢两脚。

    有个跟她关系不错的女伴轻拍着安抚她“哭”到颤抖的身体,红着眼睛对她说:

    “你也不用太伤心。你看看他的脸和生前一样,想必死的时候没遭什么罪,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这么说只是想要安慰她节哀顺变,却不知道艾瑞娜反而被气到咬牙切齿。

    “您说得没错。我真傻,这人都已经死了,我哭还有什么用呢?”

    但表面上她却只是用力抓着贝丝特的胳膊,强行勉强自己从悲伤中抬起头,苍白着脸强颜欢笑地回话。她之所以能这么快转变情绪,靠的就是在心中快速回忆四遍克雷德蒙临死前挣扎的惨状。

    “可我一看见他的脸还和平时一样,就忍不住幻想他是不是能再次醒来。像往常一样坐在我身边,和我聊聊他生意场上的事。或者温柔地亲吻我的脸颊,对我说上一句,‘早上好。’”

    这是谎话,克雷德蒙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早上好”。

    他太忙了,忙到经常她还没起床就外出工作,晚上她躺下睡去后才推开家门。忙到艾瑞娜甚至无法为此怀疑他出轨,只因她每次路过书房时,看见的都是对方昏昏欲睡却还强忍着工作的身影。

    以至于艾瑞娜得知他在外面有小三后的第一反应是:

    克雷德蒙的身体不错啊,忙完后竟然还有体力在情妇那里精耕细作。

    不远处的莱德见她擦掉脸颊上的泪后尝试着微笑,也终于露出了今天发自内心的第一个笑。

    从得知克雷德蒙死讯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中就一直笼罩着悲伤,今天的葬礼更是让他的心因为极度的伤感而隐约作痛。这份痛楚既是因为那位躺在棺材里的挚友——如果让他举出整个利兹堡最崇拜的人,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说出克雷德蒙先生的名字——也是因为那位他从第一次见面就爱慕不已的年轻妇人。

    以往艾瑞娜身体出现时,第一时间伸出双手的都是紧跟在她身后的丈夫。可如今那位身强体壮的绅士已经去世,现在的她晕倒时再也无法依偎在丈夫宽厚的肩膀,有的只是女佣用干柴瘦弱的身体勉强撑住她颤抖的身躯。

    每次一想到这些,莱德都觉得心痛不已。

    其实这种担心非常没必要。常年的训练和战斗虽然没把贝丝特小姐锻炼得人高马大,但她的身体却是少有的结实有力,甚至能做到一拳打碎石头。但莱德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只是艾瑞娜夫人美丽脸上流下的一滴滴眼泪。

    每一滴温热的眼泪,都是一把割进他心中的寒冷尖刀。

    他的呼吸随着她的颤抖凝滞,却也因为她荡漾着悲伤的双眼中偶尔浮现的那一抹光彩兴奋不已。

    直到看见艾瑞娜夫人被女仆搀扶着离开,他才终于安下心,随着人群走到棺材前献花。可这短暂的轻松在看见棺材中的男人的那一刻,马上又重新变回悲伤和痛苦。

    真是天妒英才。

    他看着克雷德蒙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眼。一想到那双翠绿色的眸子几天之后就会在泥土中腐烂,任凭蛆虫在其中钻进钻出,他就觉得痛苦万分。

    他只和他相识不到三个月,但克雷德蒙先生却赢得了他所有的尊重。

    俩人明明是同年出生,克雷德蒙先生却只靠自己就创造了无数财富,还娶到了美丽的艾瑞娜小姐。

    但他呢?他不过是个仗着父母的权势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的没用废物罢了。

    在见到艾瑞娜之前,他一度遗憾这位先生英年早婚,这样出色的家伙唯有尊贵的公主才能配上。

    不,公主也配不上!

    赛琳娜太任性,索菲娅满脑子都是帅哥,伊丽莎白可能不喜欢男人。她上次见他的时候还说要和表妹一辈子都睡在同一张床上。莉莉虽然和名字一样天真可爱,但她太幼稚了,只会给克雷德蒙先生添乱。

    那时的他为克雷德蒙的婚姻犯愁了好几天,却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看见艾瑞娜,就被她的魅力深深吸引。

    他现在还记得那是个下着暴雨的秋夜。

    第一次见到艾瑞娜时,被丈夫挽着胳膊的她身上披着的是件克雷德蒙只在特殊场合才会穿的披风。

    那件披风是皇家商会发给专属成员的,上面还挂着一枚金色的皇家徽章。每个城市只有三个人拥有这件衣服,按照规矩这件衣服只有克雷德蒙本人才有资格穿。但那天她只披了一件珍珠披肩就出了门。突然到来的大雨冷得艾瑞娜缩在丈夫身上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这件衣服就到了她身上。

    那件衣服特别的厚重,穿在她身上显得她像一只被柔软毛皮包裹的娇小柔弱的幼兽。

    本来他在远处看见她时,是准备皱眉呵斥她快点脱下这件衣服。他来自一个等级尊卑分明的国家,心中一直坚持“皇家的东西只有被赐予的人才有资格穿”的陈旧观点。

    可当他看见她娇艳的容貌、明媚的微笑,以及伴随着话语传入耳中的笑声,那句怪罪的话语在喉咙里打转了好几圈都没舍得说出口。

    他还记得艾瑞娜夫人那只被雨水打湿的脚。

    这位一向举止优雅的夫人在不小心湿了脚后,竟然趁人不注意偷偷躲在角落里准备脱下袜子。她自以为那个房间没人进入,却不知道喝醉的莱德当时正倒在沙发后面昏昏欲睡。

    听见声响的他本来准备出声提醒对方自己在这,可是抬头看见的景象让他别说是开口说话了,甚至就连呼吸都不敢继续下去。

    他看见湿漉漉的白色丝袜紧包着她娇小的脚。雨水滑落勾出的线条让年轻气盛的他口干舌燥,屋内的暖气更是让他热到身体都开始流汗。

    他明白眼前的这位是自己心中最崇拜的那个人的妻子。他应该怀揣一颗纯洁的、满是敬意的心,然后将眼睛从她的腿上挪开。可视线就是不由自主地顺着滴落的水滴从她的大腿滑到小腿。

    莱德的老家比这里的人保守的多,按照当地的习俗,他应该向这位被自己偷看的妇人求婚。可她偏偏已经结婚,结婚对象还是克雷德蒙先生。

    罪恶感让他痛苦万分,可他却没有办法让她小腿的轮廓从自己的眼睛中消失。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就在这时门开了,克雷德蒙推开门走进了屋。

    被丈夫发现的艾瑞娜吐着舌头,笑嘻嘻地说自己没事,然后就拎着高跟鞋、赤着双脚小跑着离开了房间,只留下无奈的丈夫紧跟其后,以及在胸口不断画十字祈求上帝原谅的莱德。

    那天之后,他就成为克雷德蒙夫妻的好朋友。

    自己最崇拜的男人娶了自己最仰慕的女人,即便是莱德自己也很难描述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对此他唯一能想到的感受就是:

    看见他们婚姻幸福,我幸福万分。

    看见他们婚姻幸福,我也痛苦万分。

    可是现在...

    他看着艾瑞娜夫人离去的身影,突然感觉到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迷茫。

    克雷德蒙先生死了,艾瑞娜夫人孤苦伶仃一个人,失去丈夫护佑的她随时都可能被其他男人欺负。现在的他可以合乎世俗道德地去追求孤身一人的她,可一想到刚刚死去的克雷德蒙生前那么深爱着艾瑞娜,他又无法这样去做。

    “很难想象艾瑞娜今后的生活。”

    与他同行的布鲁萨纳夫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后,忍不住叹息地说道。

    她说出了他的心声,但他却没有办法顺遂心意去做。

    他对艾瑞娜夫人的喜欢是纯洁的,是那种如同中世纪骑士对自己效忠的王后一般,夹杂着尊敬之心的爱慕。即便她现在成为失去丈夫的貌美寡妇,也不代表他的感情中会多出其他情感。那是一种只要看见她幸福的笑就心满意足的爱意。

    曾经的他在见面的第一天就对她产生了不该有的邪念。虽然那份罪恶只存在了短短几分钟,但莱德愿意用一辈子去证明自己并非心怀不轨的恶徒。这份坚持既是出于他对艾瑞娜夫人的爱,也是出于他对克雷德蒙先生的尊重。

    他将精心挑选地黄花石斛放在克雷德蒙的棺材里,在胸前虔诚地为他画着祝福的十字。他画了一遍又一遍,画到身旁布鲁萨纳夫人忍不住催促他:

    “殿下,快点。”

    临走前,莱德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心中对克雷德蒙说些什么。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他。尽管对方已经无法活着和自己聊天,但他希望自己能和他的灵魂进行最后一次交谈。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忍不住带点私心地说:

    请放心吧克雷德蒙先生,我一定会替您照顾好艾瑞娜的。

    至于是哪种照顾...哪种照顾都是照顾!

    说完这句之后,他又在胸前画了两个十字才走。

    走出教堂的时候莱德突然感觉到脖子一凉,仿佛有什么东西擦过自己的脖子。他转过头一看,身后空无一物。

    身为虔诚信徒的他无法否认鬼神的存在,但不相信会有恶鬼能靠近这存放圣水的神圣之地。

    是克雷德蒙先生吗?

    他不知道答案,也无法验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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