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她曾意外见过一只猎狗误食毒药死去。

    那是一只忠诚的、温顺的长耳猎犬。不久前还摇着尾巴围在主人脚边乱转,却因为一时的贪吃很快就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着死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一旁的佣人都没来得及用手捂住她的双眼,她就看见那只疯了一般狂叫的猎狗突然身体一僵,然后就瞪着眼睛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

    那一年她不过四岁,年纪小到不足以理解什么是死亡,却在恍惚之中隐约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它体内抽离。散发着黄晕的米白色软体,像被吹出的泡泡般一点点从体内飞离。

    也许那就是大人口中的灵魂。

    年幼的孩子理解不了什么是死亡,也自然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有多不可思议。

    说来也奇怪,明明灵魂已经消失,可它的身体却还是继续着徒劳的抽搐。冻僵的爪子在空中一哒一哒地抽着,仿佛正用力在空中小跑。

    “真是奇了怪了,这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大人们在一旁窃窃私语,被女仆抱走的她半知半解地思考着那句话的含义。

    就在这时她看见不远处有几只小狗在摇着尾巴到处追着玩。它们有着毛绒绒的长耳,以及那条死掉的猎狗相似的毛色。这是那条猎狗一个月前生下的孩子,据说还没有断奶,每天都追在妈妈尾巴后面嗷嗷叫着要奶吃。

    那天晚上她听见屋外传来无数嚎叫,声音凄厉到连孩子年幼懵懂的心都为之惊颤不止。睡眠一向安稳的她被这股声音吓醒,然后惊恐地睁着眼睛,无论如何也不敢闭眼睡去。

    “不要害怕,那只是狼来了。”

    这是紧挨着森林的度假别墅。有时跟着父亲骑马乱跑的时候,会看见耷拉尾巴的灰狼在不远处咀嚼着野兔的尸体。

    母亲抚摸着被吓到不敢入睡的她,一遍遍温柔呢喃着安慰的话语。可她却觉得这宛如哭泣一般的声音来自那只悲惨死去的狗。

    她曾经听过小佣人在后厨门外嘀嘀咕咕聊着古老东方的传说。传说,心怀怨念死去的生灵无法升入天堂,也不会堕入地狱。那具失去躯体的灵魂会在荒野中不断流浪,每一个被它盯上的人都会被折磨到生命的尽头。

    那时的她只是碰巧路过时随便听了几句,然后就蹦蹦跶跶找奶妈帮她重新梳好玩乱的头发。遥远东方的传说在她心中只是无所谓的闲话,她只在乎手中那条鲜艳的红色丝带能否继续系在自己的头发上。

    可当她颤抖着爬在窗户上向远处望去,女佣聊起故事时故弄玄虚的嗓音却在耳畔再次响起。那时隔半年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清晰,仿佛正有人贴着她的耳朵,低沉着叙说她接下来的命运。

    她想要看看那些母亲口中的野狼,可是没有月的深夜里,一眼望见的只有朦胧的灯火以及朦胧的雪。可是就算有月又能看见什么呢?无非就是惨淡月光下的遥远山谷和灰色的树林。

    夜晚的最后她终究没有在母亲的怀中入睡,而是惊恐过度到直接昏迷,被人驾着马车连夜送到城里的医生家里才勉强醒来。

    自那之后一向健康的她突然患上容易晕厥的毛病。每一场惊吓都可能让她当场晕倒,有时情绪过度也是如此。父母都以为她是被野狼的嚎叫给吓到了,毕竟从小养在城市里的她一度认为这世间的动物只有小猫、小狗以及会唱悦耳歌声的金丝雀,却不知她的心中一直在恐惧着那只抽搐死去的猎狗。

    年幼的心中不明白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只是天真地认为那日在场的所有人类都是袖手旁观,任由惨剧发生的凶手。那只狗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咧着牙等待着能一口咬死凶手的宿命之日的降临。这样的误解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消失,她也逐渐开始忘记当年发生的一切。容易晕厥的毛病也在看过无数的医生,和每年两次定期国外修养旅行的作用下逐渐好转。

    她的人生就这样一步步向前走去,走到那只小猎犬无法追上的远方,然后她会将当年的一切彻底忘掉。一切本该如此才对...

    “您的丈夫就像猎犬一样,聪明、勇敢、赤诚,对待友情更是忠心耿耿。”

    却没想到在她丈夫的葬礼上,有人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艾瑞娜抬头看向朝自己搭话的年轻人。这个被大家称为莱德的家伙是个刚来利兹堡不到两个月的外国人,整个人就和他粗壮眉毛下的圆眼一样尽显憨厚的傻气。他说这句话只是出于好心的安慰,可这句出现在棺材不远处的问候却像是某种来自命运的提醒。

    她的丈夫是被毒酒毒死的,死的时候和那只猎犬一样,倒地抽搐了几下后就口吐白沫快速死去。宿命般的对照本该让她战栗不已,身为杀夫凶手的她可能还应该再次听到几句猎狗的嚎叫。当年的她只是因为身处现场就在恐慌中度过了十几年,而这次却是由她亲手送出那杯下有毒药的葡萄酒。

    但她的反应却异常平淡。艾瑞娜微微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神像,带着回忆美好过往却为残酷现实难过的语气,抹着眼泪平静地对他说:

    “是的,他这人对待家庭也是如此,我爱的就是这样的他。”

    她的自责、愧疚、恐惧以及那份从良知中生出的罪恶感早就在无数次晕倒过后,莫名其妙领悟到了某条世间真理——

    世界上从来都不存在鬼神,有的只是人类自己在吓自己。

    现在的她还会晕倒,可那不过是神经衰弱导致的躯体反应,随便吃几片镇定剂就能克服的小毛病。比起莫须有的鬼怪神佛,她更在乎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利益。为此,她不惜一杯毒酒毒死不忠的丈夫,只为了维护自己的最大利益。

    她和克雷德蒙的结合是常见的贵族联姻,双方是为了家族利益才走到了一起。俩人虽然自幼相识,但却没什么交集,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外人都知道俩人结婚之后就一直过着相敬如宾的平淡生活,然而艾瑞娜却心知肚明这些只是往好了说的场面话。

    实际上俩人在联姻夫妻里也算关系冷淡的,婚后没几天就开始分房,每月同床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如果不是因为俩人婚姻的背后牵扯太多,艾瑞娜毫不怀疑自己会在第二天的早餐桌上看见等待自己签名的离婚协议。

    情人的出现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像克雷德蒙这样的男人有不少都在外面养着情人,有些甚至同时养了四五个。贵族妇人之间公认的处理情妇的最好方法就是借此机会大闹一场,逼迫丈夫明白尊重原配的重要性,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一辈子。她曾经见过不少这样的婚姻,甚至不少和她关系不错的女伴就是这种畸形婚姻的参与者。

    原因无它,只是因为离婚损失更大。

    她对克雷德蒙没有爱到死去活来的沉重爱意,有的只是家人之间平淡的情感。那感情不温不火,把对象换做是另一个人也会在她心中产生同样的情感。可就算这样,也不代表她能允许另外一个女人践踏她的尊严。

    活着的丈夫终究是个隐患,这是艾瑞娜接触贵族圈这么多年最大的感悟。离婚后的财产分割会让自己利益受损,情妇的存在也可能制造出影响她未出世孩子继承权的私生子,既然如此,她不介意一步到位地死个丈夫。

    艾瑞娜不觉得当个年轻貌美的寡妇是件坏事。美中不足就是对方没来得及给自己留个继承人就死了,不过这点小问题以后随便过继个听话的远房亲戚就能解决。

    她望向不远处正抱着母亲撕心裂肺哭个不停的莎莉娜,心想这丫头还真是愚蠢。只是身为朋友妹妹的她是没有资格在葬礼上哭得这样悲伤的,哪怕她是他未曾承认的情妇。不过艾瑞娜也不指望这个在辽阔平原里奔跑着长大的小姑娘能明白这样的道理——一个女人只有获得世人的允许,才有资格在众人面前为他流下眼泪。

    从她进入教堂开始,关于莎莉娜的议论就没有停止过,不少人对她侧目指指点点。抹着眼泪的艾瑞娜享受着众人同情的目光,决定宽宏大量地原谅情人吵闹的哭声。

    她的沉默让其他贵族对她的不幸更加怜悯。这位贵族圈里有名的体弱大小姐不仅突然没了供她依靠的丈夫,还有个不知检点的贱人跑到葬礼现场夺人眼目,但艾瑞娜本人对此倒觉得无所谓。

    不忠的丈夫在不远处的棺材里躺到身体都开始发硬,惹她心烦的情妇没有名分也没遗产,最后唯一得到的只有眼睛里不断落下的眼泪,以及他人的嘲讽和嫌弃。艾瑞娜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就连葬礼上那些白得渗人的白花在现在的她眼里也娇艳得可爱。

    如果不是一旁的女仆催促自己上前献花,艾瑞娜甚至还想走到莎莉娜面前故意气她一下。

    哦不对,怎么能用“故意去气”这样恶毒的形容描述她的行为呢?她只不过是出于礼貌和温柔,作为死者的丈夫好心安慰一下哭泣的来宾而已。

    只是来宾而已,顶多在莎莉娜名字的前面加上一个“丈夫多年好友的妹妹”的前缀。除此之外,她和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就算她敢把这件事说出来,结果也只是给自己这个未婚姑娘扯上一个破坏恩爱夫妻的罪名。

    从小到大有不少长辈教育她比起丈夫的爱,她更在乎的应该是自己原配的地位和孩子的继承地位,可现在艾瑞娜看着哭泣不已的情妇,心中冷笑着感叹道:最重要的应该是狠心除掉所有威胁自己利益的存在。

    这其中包括不忠的丈夫。

    “轮到您了,夫人。”

    女佣温柔地扶着她向棺材走去,很快她就要去看他最后一眼。

    接连的昏迷让艾瑞娜身体虚弱到连走路都费劲。如果不是有女仆在一旁扶着,可能她连普通的站立都难以完成。其实她的身体现在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容易晕倒,只不过悲伤至极的昏迷是能比眼泪更能证明他们夫妻间感情的存在。为了让自己失去丈夫的悲惨寡妇身份显得更加真实可靠,艾瑞娜昨天晚上就偷偷把药瓶里的药片全都换成了糖块。

    是不是真爱无所谓,但一定要在外人面前演出真爱,这是每一位联姻夫妻都心知肚明的处事原则。她从嫁给克雷德蒙的第一天起就一直用心扮演自己的角色,而走完这段路之后,她就再也不用假装去爱他。

    她的双手一直在颤抖,每一步向前都会加大颤抖的频率。大家都以为这是她难以抑制的悲伤,那些和她交好的朋友甚至为她难受到眼睛里出现了泪水。他们心疼艾瑞娜的勉强,毕竟她是那么深爱自己的丈夫,可今天不仅要面对丈夫的离去,还要忍受情妇的眼泪。

    其实到了这一步,艾瑞娜自己也知道她在勉强,只不过这背后的理由和别人猜测的原因没有任何关系。

    她在害怕死去的克雷德蒙。他死前挣扎的样子至今她还能在脑海中清晰想起。

    人惨死的样子和狗没什么区别。即便生前的他英俊强壮,每一个从他身边路过的小姑娘都会为那张脸害羞脸红,可他死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狼狈丑陋。

    艾瑞娜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身体抽搐着不断吐血的惨状。当时的她甚至为此有了一丝心软,差点哭着跑出去求医生救救她的丈夫,可她直到他死去也没有离开那个房间。

    当时的她被吓到捂着胸口用力呼吸,像只从水里勉强跳出来的麻雀一样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如果不是身后依靠着墙壁,可能她早就一个没站稳摔晕过去。整个利兹堡都知道艾瑞娜夫人是受不得惊吓的柔弱金丝雀,也就没人怪她没在丈夫死前的最后一刻做些什么。可那双眼睛却还是在昏迷之前映照出他挣扎的模样。

    克雷德蒙的那双眼睛直到彻底闭上都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躺在地上的他看着被吓到浑身颤抖的妻子,用力挣扎着像是要说些什么。死死地看着她,那时的他已经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艾瑞娜只能听到伴随着血腥粗喘呼吸声中掺杂着不成调的音符。他究竟在说什么,她直到他咽气的最后一刻都没有听清。

    肯定是诅咒的话。

    等她从昏迷中清醒,艾瑞娜不止一次地这样想到。可是他望向自己的那双焦急中带着温柔的眸子又让她隐约觉得事实真相并非如此。

    越往前走艾瑞娜越紧张,她害怕在棺材里看见一张怨恨到扭曲的脸。

    她的丈夫并非那种色利熏心的无能之辈,这个年纪轻轻就创造无数财富的家伙心机远胜她这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大小姐。艾瑞娜之所以能毒死丈夫还能站在这里假装深情妻子,只是因为那一杯毒酒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

    说来也奇怪,自从她小的时候意外看见有米黄色的软体从尸体上爬出后,艾瑞娜偶尔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见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奇怪现象。那天在喝下去毒酒前的瞬间,她突然看见葡萄酒的表面弥漫着紫色的气雾,样子像极了插画本里女巫制造出来的魔法药剂。

    结果就是她这个差点被毒死的原配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而不忠的丈夫则被她用那杯毒酒成功反杀。

    那个满脑子都是弱智爱情的莎莉娜没有支撑自己鸠占鹊巢野心的心机,敢冒这样的风险一定是因为有人在背后为她摆平了一切。事后的艾瑞娜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这一点时,能想到的人选只有那个会害她心中出现针刺入心般痛楚的他。

    想必当他毒发身亡的时候,一定意识到了事情的变故出自哪里。那样的他最后挣扎说出的一定是怨恨至极的诅咒。

    她走的很慢,艰难迈出的每一步背后,都是对那张英俊面孔可能会变成怎样扭曲的想象。艾瑞娜曾经听说过人带着怨恨死去的脸丑陋异常,这世间最恐怖的面孔莫过于此。

    可当她走到棺材前,看见的却是一张眉宇舒展的安详的脸,仿佛躺在里面的人正在做一场美好的梦。

    就好像他心甘情愿替她喝毒酒死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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