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吻

    小佛堂的设立还得追溯到秦岸十二三岁时。

    但故事的最开始还得是秦义发现他的聪颖到并非凡人的那一刻起。

    秦岸年少成名,惊才艳艳,可谁又能想到他的儿时竟是那般的凄惨。

    当秦义发觉秦岸的与众不同之时,他的最先反应不是惊喜开心,而是发自内心的不公和嫉妒。

    为什么?

    为什么是和那个女人的孩子?

    为什么不能是他自己?

    他苦读几十年还比不上一个幼儿有天分?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纯真又安静地看着他,眼巴巴地就等着他的一句夸奖。

    他唇瓣不断地抽搐抖动着,最后的最后,他冷着脸,甩开他想要牵他的手,冷言冷语地对他说:“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能有什么出息?”

    那教书先生急忙道:“大人您可别小看了秦岸呐,老朽观察他许久,他真的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可要好生培养,将来必成大器啊……”

    秦家众人又喜又惊,全然没看见面色有些不虞的秦义,纷纷询问教书先生,都在畅想了未来如何了。

    就这样,光复门楣、重振秦家如此重的担子落在了秦岸身上。

    此后,秦岸总角之年能言诗赋策,备受秦家重视,每日是满满当当的课程,不得半点喘息。

    当其他孩子欢天喜地地疯玩时,他隔着一墙听着秦扬同其他孩子打闹的欢笑声,心中是艳羡的,他很想出去看看,想同他们一起玩,可是要是被阿爹知晓了,他会不高兴的,会被他关小黑屋,会被他打手心,就算阿娘看见了也没用,阿娘很少会帮他,总是会因为什么事情被阿爹要挟,最后冷眼瞧着他被打。

    外面是清脆银铃般童真童趣的笑声,一遍又一遍地勾着人心,想要去一探究竟。

    小秦岸垂下眼,咬了咬唇,他放下手中的书册,就玩一会儿,就一会儿,没人知晓的……

    他心定决心冲了出去,可是秦扬他们见到他就跑,并不愿意和他一起玩。

    “我才不和你玩呢!等会大伯伯会打我们的!”尚未熟练说话的秦扬带着身旁的孩子跑得远远的,大声对他说道。

    小秦岸皱起小眉头,他对他们说道:“不会的,阿爹不会打你们的……我们就玩一会儿吧!我给你们当老鹰来抓你们?”

    “不要!不要!我们才不要!”

    “我们快跑!不要和他玩!”

    一众小孩乱哄哄地说着,随即作鸟兽散,跑到别处玩了。

    他看向一直同他在书院读书的戚成蹊,希望他能同自己玩一会儿,小戚成蹊上前了几步,却被身旁的其他孩子扯走了。

    “秦岸,去书院了我们再一起玩!”

    他撂下这句话便同他们玩了。

    小秦岸瘪了瘪嘴,暗淡的眸子低垂,转身回了院子里,却没想到,遇上了从书房过来的秦义。

    他厉声道:“去哪了?”

    小秦岸不安地捏着衣角,不敢说话。

    “快说!”

    “出、出去了……”

    “为何不看书?我有让你出去吗?”

    小秦岸被他吓了一激灵,摇了摇头,乖巧地应着:“没、没有……”

    “阿爹,我这就去看,您别生气。”

    说罢,就要跑回去看书,却被秦义一把抓住了。

    “不听话,乱跑,不看书,得罚,不然你就不长记性。”秦义哼声道,“你可知道你身上背负了什么?”

    小秦岸哆嗦着,他瑟缩了一下,颤声回道:“秦、秦家的未来,光宗耀祖,光复秦家门楣……”

    “既然知道,那为何不好好的看书,反倒这么轻易地被外界的影响,看来是没有受过惩罚,才那么容易被影响,不思进取……”

    “阿爹……”小秦岸哀求他,“阿爹我错了,不一定好好看书,您别生气……”

    秦义吹胡子瞪眼,全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里。

    “来人!”

    仆从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爷有何吩咐?”

    “备家法。”

    小秦岸抖了一下。

    “再将他带到柴房里,没有我的吩咐不能放出来,不准人去看望。”

    “是。”仆从可怜地看着他,暗叹一声,将板厚的戒尺递给了高坐的秦义。

    “跪下,伸出手来。”

    小秦岸咬唇,瑟缩着。

    “不打就没有半点记性,伸出来!”

    稚嫩的小手伸了出来,上面都是未干的墨迹和微红的茧子。

    “阿爹……”

    “闭嘴!”

    “换手。”他示意伸他的左手。

    “啪!”

    一声脆响,毫不犹豫地落了下来。

    他尖叫了一声。

    秦义瞪他,怒道:“这点小痛都不能忍,如何能成大事?憋着!”

    “……”小秦岸咬着唇,忍着不发出声音。

    “啪啪啪啪啪——”

    闷重的木板接触肉/体的声响。

    听的人心惊胆战。

    “大夫人……”

    “秦义!”秦大夫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看到的就是一幅血腥画面,她险些被吓背过气来,赶忙将小秦岸护在身后,“他是你儿子!你这是要将他打死吗?”

    “阿娘……”小秦岸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她看着他血肉模糊的手掌,心疼道:“乖,不哭了,阿娘带你去看大夫……”

    “卢桑璇!”秦义喊她,“他既是我儿子,我自然有管教他的权利,你别多管闲事。”

    卢桑璇死死地盯着他,咬牙切齿道:“他也是我儿子,怀胎十月生出来的!”

    说罢,就要将他抱走。

    “站住,你若是不想你的事被人知晓,就别多管闲事,别阻拦我管教我的儿子,你最好避着他,别将我秦氏未来的希望给带歪了。”秦义出声嘲讽她。

    又是这样。

    卢桑璇眼眸殷红,死死地瞪着他,握起的拳头慢慢放开。

    “你的人还在——”

    “闭嘴!”她厉声打断,“你也欠我的……”

    “……”秦义眯眸抿唇,盯着她。

    两人僵持了许久,秦义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随你便,你最好莫要将他教坏了!”

    “……”

    卢桑璇抱住秦岸,低声抽泣,她道:“抱歉抱歉,好孩子,是阿娘对不住你……”

    小秦岸窝在她怀中,摇了摇头:“我不怪阿娘……”

    “走,我们去看大夫……”

    “嗯,阿娘不哭了……”

    “好好好,阿娘不哭了,不哭了。”卢桑璇抱住他,“是阿娘没能保护好你,阿娘没有用……”

    “阿娘是女孩子,要保护也是岸儿保护阿娘!”小秦岸轻轻地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帮她将眼泪擦拭干净,“岸儿会一直保护阿娘的,不让阿娘被阿爹骂!”

    卢桑璇心又涨又暖,连连点头:“好,好,阿娘相信我们岸儿,我们岸儿是一个勇敢又守信用的小孩……”

    “嗯!”小秦岸郑重地点头。

    秦岸庆幸,在被秦义随意打骂的儿时还有一段时光是美好的,那便是他同阿娘在一起,阿娘会给他唱小曲儿哄他睡觉,会给他做糕点,甜甜软软的糕点……

    可是,可是后来,后来阿娘也不要他了。

    在他十岁便中了秋试时,得以面见圣上,得到了圣上的连连赞赏,凭借一篇策论一举名扬天下。

    他还没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娘,阿娘却不见了,而他也得了病,缠绵病榻。

    他听了好多人说话,安慰的、惋惜的、责备的……但他只想见见阿娘,只想知道阿娘在哪,只想听阿娘说话,给他唱小曲儿……

    在好久好久的某一日,听闻阿娘被抓了回来,是外祖一家五花大绑、秘密地送回来的,说是要将不孝女还给阿爹教育,并于阿娘断绝了关系。

    又听闻阿娘疯了。

    阿娘心爱的郎君死了,死在了阿爹手里。

    阿娘被阿爹囚、禁在那书房后的一间密室后。

    他再也没能见到阿娘。

    他好想阿娘啊,每回心绞痛快要窒息时,吐出一汪又一汪黑血时,他都好想见见阿娘,想让阿娘唱小曲儿哄他睡觉,他好疼,好疼……

    疼到每夜都睡不着,疼到觉得活在世上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他真的好想阿娘。

    他知晓那间密室怎么进去,他以前不小心进去过一回,他仔细地走过去,还没看清楚,就被阿爹抓了出去,又挨了一顿打。

    但他看到了,里面有一个男子,一个被铁链锁在阴暗中的男子。

    他声音温润,笑意柔和,会轻声细语地喊他小孩,问他是不是阿娘的孩子,问他阿娘怎么样了……

    小秦岸将人支走了,他撑着病体,一步又一步地缓慢地走向那间密室。

    外面火光灰暗。

    而里面是满屋的通红的火光,无数的红绳锁链捆着中间呈放的贴满了符纸的木傀儡,他心神一颤,心尖一痛,唇瓣慢慢渗出血,他扯下那贴在傀儡身上的符纸。

    “秦岸……”

    他低喃出声。

    神魂仿若离窍了。

    案桌上摆放这一本书册,他木讷拾起看。

    《替魂术》,他轻声念了一遍。

    “……”

    “……下此咒者,需将替换人心头血滴至傀儡之上,数年累月用替换人血肉灌养……使替换人三魂六魄聚于此处……干年之后,便可换魂……”

    小秦岸咽了咽,眼眸酸痛。

    体力不支,腿脚一软,哐啷一声,将木傀儡扫落在地。

    “秦岸!?”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秦义看着跌倒在地,不断抽搐的秦岸怔住了。

    他看着自己精心布置多少年的心血毁之一旦,他怔愣着,提起一旁木剑就往他身上挥,小秦岸挣扎起身,都被一下又一下地打落在地,后背的陈伤开始皮开肉绽,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

    “该死!该死!都该死!”秦义仿若疯魔了一般,一下一下地打在他身上,木剑折断。

    “……”

    一阵天旋地转,天昏地暗,他以为他死了。

    小秦岸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他醒来,一切都像是他做的梦一样,只是后背疼得厉害。

    他醒来了,他阿娘不疯了,皈依了佛家,他阿爹也不疯了,被派遣到了外地,去了好久好久,他终于摆脱了痛苦。

    可好似也没有,他阿娘还是不见他,对他的伤病冷漠,对他的求见无动于衷,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

    没了秦义的压迫,他依旧躺在病榻之上,他被困在了这一方的天地,透过那一小个窗户瞧见了外面的翠绿的竹叶,清脆的鸟叫,或生机盎然,或冰天雪地……

    那是一段孤寂的日子。

    那间密室变成了佛堂,呈放着悲悯众生的菩萨,低眉敛目,俯视着众生孤苦,却没有真正的现身指引众生的去路。

    他想,他活着的意义就应该是替秦家光复往日的荣光吧?

    那便替他们实现这个心愿吧,实现了,那他也该走了,离开这个没有牵挂的世界。

    他读书,他喝药,他看窗外的鸟语花香,他看那些解闷的话本子,向往那些自由肆意的活着的大侠,他想当那仗剑天涯的侠客,四海为家……

    可都是幻想。

    一切好似有了转机,他是身体慢慢地变好,他能走了,他能看花看天看外面的世界了。

    但秦义又被调了回来,他的话本子又被付之一炬,他这一次冷眼看着那火光冲天,看着自己的心一点点被烧成灰烬。

    他不想反抗了,没有半点意思。

    他就像是一潭被尘封了的潭水,不再为一点事情而有起伏。

    他想他应该是冷漠寡情了的,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但当他多年不肯见他的阿娘出现了,抱着一个奶娃娃,恳求他帮忙,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许久不见的她,她似乎变老了,鬓角都白了,眼尾也有了细纹,那双眼眸不再对着他笑,也不再唱小曲儿给他听了。

    “我为何要帮你?当年我缠绵病榻之时,你去了哪里?”

    他语气冰冷,不带半点感情。

    卢桑璇哭求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说过的吗?说要好好保护阿娘,你就当做这是兑现当年的诺言了……”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眸中是哀求的眸色。

    “我知晓你有了自己的势力,你定能护他周全,求你了……”

    “……”

    秦岸冷笑了一声。

    “我替你和秦义瞒了你同那人的事情,他回回都用那事来堵我,我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怎的还想要我为你们处理这些烂事?”

    “岸儿……”卢桑璇跪了下来,哭得可怜,“岸儿,阿娘求你了,他还是个孩子,他不能死……”

    “……”秦岸手指颤抖,紧握成拳,唇角死死地抿直。

    连半句质问她当年舍下他离开的话都说不出来。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回忆,回忆痛苦,回忆遗憾,回忆美好,到最后让自己困在记忆里,从始至终出不来的也只有自己,痛苦的也只有自己。

    他想,他或许已经不需要问了,他也不想问了,他不想再被回忆裹挟了。

    良久。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还是难以抵抗她的眼神,那双小时候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眼眸,笑着对他说岸儿真棒的脸,为了另一个孩子哀求他。

    “多谢,多谢……”

    “……”秦岸袖中的手紧握,他不稀罕她的道谢,他不想要,他也不需要。

    他瞥开眼,冷淡道:“你走吧。”

    “……好。”

    秦岸抬眸看着佛堂里低眉敛目的菩萨,忽地感觉现在自己的心中生不出一丝的怨愤了。

    他垂眸看着怀中哭泣的人儿,冰冷僵硬的心开始跳动,暖意顺着心脏流向四肢百骸。

    胸膛的衣裳有了湿意,秦岸捧起她的脸,温柔细致地替她将眼泪擦拭,柔声哄她:“你瞧,我都说了你会哭的,你还不信……”

    秦岸笑她,他越笑得开心,池澜心中的酸胀越加的疼痛。

    “你还笑得出来!?”

    秦岸喟叹,搂紧她,道:“不笑岂不是都让人知晓我的脆弱,那我得多没面子啊……”

    听他还有心调侃自己,池澜气不打一处来,锤了捶他的胸膛。

    她道:“你后背的伤,都是他打的?”

    “嗯。”

    “……”池澜咬牙切齿,“真该将他碎尸万段了!”

    秦岸失笑。

    “都过去了,我已经不在乎了。”

    “……”

    他不在乎,可池澜在乎啊!

    她现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了才解恨!

    她没有他那般释然大度,她替他恨呐。

    恨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他,恨他们将他看作求荣的工具,恨他们没有好好待他,将他无视,将他抛弃……

    池澜感觉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着,恨不得将他们全都杀个干净,替他报了年幼时所遭受的一切。

    可她更加心疼他。

    心疼他的过往,心疼他不被人真心真意的喜爱。

    好似全都是在为了他能够对秦家秦氏有用才那么好的。

    池澜踮起脚尖,捧着他的脸,轻啄着他的唇瓣,似是在抚慰他,抚慰他曾经受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伤害,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虐打和抛弃……

    “没关系的,我已经将这些事情忘记了。”秦岸这时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了,只能笨拙地解释,“我如今已登高位,他们全都要倚仗我,这算不算是出了气?”

    “没有!”池澜又气又哭,“一点都不爽!”

    秦岸哑然失笑。

    “那你想如何?”

    “给他们相应的惩罚,我没开玩笑!”池澜面容严肃。

    秦岸亲了亲她的脸颊,笑道:“蛮蛮,仇恨只会让人变得面目可憎,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对于秦家,我只想尽了这些年来的生育与教养之恩,在我能力范围内保他们一世周全,一世繁荣,其他的,我并不想管,也不想理会。”

    “你能懂吗?”

    池澜撇了撇嘴,抽泣着,还是忍不住骂他:“狗屁不通!”

    “他们都该死!”

    “蛮蛮……”秦岸忍俊不禁,无奈道。

    “哼!”

    “好了,不气了,气坏了身体就不好了。”

    秦岸轻声哄她。

    “很气!我真的很气!”

    池澜眼泪汪汪,模样凶狠道。

    “亲一亲就不气了……”秦岸哄她,轻啄她的唇角。

    “但我更加心疼。”

    “我很心疼你,秦岸。”

    秦岸一怔。

    她捧着他的脸,真挚地,一字一句说道:“秦岸,我很心疼你。”

    秦岸心一揪,细细密密的酸胀刺痛在心尖散开,他眼眸酸涩,眨了眨,喉结不断地翻涌,闷声嗯了声。

    “若是你与我从小相识,那我肯定要保护你,不让你被他们欺负去了!”

    秦岸失笑,点头应她:“嗯,你肯定会保护好我的。”

    “你别笑,我小时候可皮了,又虎又皮,谁都不怕,我肯定能保护好你的!”

    “嗯,我信,我信你的,蛮蛮。”秦岸眉眼认真,没有半分同她说笑的样子。

    池澜哼了哼,她道:“你就是太温和了,所以才被他们欺负!”

    闻言,秦岸挑眉一笑,不可置否。

    他替她擦掉眼尾的泪珠,目光柔情似水地盯着她看。

    好似一直都看不够,想要看一辈子。

    池澜抽噎着,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想要将自己的所有力量都赋予他,让他感受到,这世上还是有人关心他,这样热烈又诚挚地爱着他。

    似乎觉得拥抱不够,池澜抬起头来。

    “我想吻你。”

    秦岸还没反应过来,池澜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在悲悯众生的菩萨面前,虔诚地亲吻了她此生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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