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看上去很严肃，这种氛围感染了我，我觉得有点紧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去坐我的椅子。”
“哦。”我老老实实地走过去坐下，把我的那碗面放到他的学习桌上。
“先吃面。”他坐在床上，用手掌托着碗底，几筷子就把自己的面吃完了，还喝了口面汤。
我好奇，他不怕烫吗，我边吹边吃，吃了半天也才吃一小半，吃得我汗水都出来了。哥哥没有催我，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有种让我头皮发麻的压迫感。
当我终于把最后一口面吸进肚子里，他说，现在可以开始聊了。
他走过来，扶住我椅子的扶手，顺势就坐在我旁边的地面上，仰视着我。他的头就在我的手边，我一抬手指就能碰到他的头发。我们很少有这么亲密的时刻。
“周许岁，其实我不讨厌你，你知道吧。”
我摇头，又点头。
他继续说：“我讨厌的是你爸，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笨得要死，周许岁。”哥用平平淡淡的语气说出骂我的话。“你爸是个垃圾，他这么晚回来，是在陪别的女人，他在外面有情人，小三，你懂么。”
我呼吸一窒，从他的话中立刻提取出了关键字。
情人，小三。我手指绞在一起，试图理解他说的话。
我也许比想象中更加早熟。
我完全明白这两个词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爸爸做了对不起妈妈的事，背着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没有一点铺垫，哥就这么直截了当的告诉我——爸爸出轨了，他干了坏事。
桌子上的面汤还在冒热气，淡淡白色水汽飘逸在空气里，让我有些看不清哥的脸。
不，口说无凭，爸爸一直很温柔，从来不凶妈妈，对我们都很好。会不会是哥哥太讨厌爸爸，所以故意说这种话，想让我也讨厌爸爸。
周言年好像看穿我在想什么，他眼里闪着恶劣的光：“我亲眼看到的，他就是和别的女人一起睡觉。有一次他喝醉了，把那女人直接带回了家里......你睡得跟头猪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你爸爸出轨了，这是真的。”
哥哥及时给出了强有力的例证，逼迫我相信爸爸真的做了坏事，他静静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反馈。
我的声音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哥摸出手机点开相册，“别不信啊，我拍了照的，你看看。”
照片里，大致能看出有个身材丰满的女人靠在我爸身上，他搂着她，两人面对面，看架势可能是在......亲嘴。
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我哥还有点良心，把关键部位用手挡住了，我只能看到他们半张脸。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反而不合时宜地回忆起晚间八点档的电视剧，里面的女主角因为丈夫出轨而性情大变，变成了一心工作的女强人，几年后改头换面，着手报复她的丈夫以及那个小三。
妈妈也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么，跟爸爸离婚，然后剪短头发，变成女强人后回来复仇？她会带上我和哥哥吗。
十分钟前我还在一无所知地吃面，畅想我快乐的假期生活，现在就被告知我们的家庭关系可能面临破裂，我手足无措，脑中竭力思索对策。
“我们应该告诉妈妈，让她问问爸爸这是不是真的。”艰难地思考了很久，我终于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我始终留存有一丝幻想，幻想这也许是个误会，万一是角度问题导致哥哥看错了呢？或者爸爸带回来的女人是他的同事，两人喝的太醉失去了意识。
可我心底却隐隐明白，这是真的，爸爸确实出轨了。
“那次，妈妈也看见了。”哥哥脸上露出嘲弄的神情，“他把别的女人带回来睡觉，但妈妈没生气，妈妈只是告诉我，她会跟爸爸谈谈，以后爸爸不会再带外人回家了。”
妈妈居然知道？我更惊讶了，难道妈妈默许了爸爸出轨这件事吗，可是他们平日里看起来感情明明非常要好，有时候爸爸出门前还会亲一亲妈妈的脸，叫她亲爱的......
我脑袋里成了一摊浆糊。
“妈妈让我保守秘密，我想过了，她的意思是这秘密不能告诉外人，而你是我的妹妹，是他们的女儿，你当然不算外人。”
所以全家人都知道爸爸出轨这件事。这个认知竟然让我松了口气，如果只有我和哥哥知情，瞒着妈妈，那妈妈多可怜啊。可是妈妈为什么不生气不惩罚爸爸，也不跟爸爸吵架。她只是让爸爸别再带其他女人回家，并没有让爸爸不准再和其他女人来往，为什么？
“哥哥，爸爸和妈妈要离婚吗？”我还是很关心这事。
哥哥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妈妈说了，他们不会离婚，你该高兴了，这个家能一直维持现状。”
不，我不高兴。
“哥，我们去找妈妈好不好，我们......”
“不可以。”哥的声音突然变大，吓我一跳，“你不要去烦妈妈了，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告诉了我，又什么都不让我干。”
“凭什么只有你能这么快活？你无忧无虑像个傻子。周许岁，你也得知道才行，哥哥觉得你已经懂点事了，你跟哥哥一起保守这个秘密吧，跟哥哥一起承担，好不好？”
全家所有人都知道了的秘密，到底有什么保守的必要？
原来哥哥没有指望我能解决这件事，他只是单纯想告诉我爸爸出轨这件事而已。昏暗的台灯映照着哥的脸，他看上去似乎有点悲伤。
我也很悲伤。
我不想跟哥哥说话了，我想回自己的房间。
哥按住我的肩膀，不让我动。
他说：“你身上有一半的血来自你爸，我真讨厌你，周许岁我讨厌死你了。”
他之前说不讨厌我，现在又说讨厌我。但无所谓了，我觉得哥哥现在有点不正常，他的话不能全信。
“我要回房间。”我尽量让声线保持平稳。
“你不准回房间。”他的表情变得很冷，“听我说完，我讨厌你，也讨厌我自己。我不想姓周，你明不明白？”
自打我有印象起哥哥就一直姓周。现在他说他不姓周，难道他改过姓？
我没法接他的话。
好在哥哥不是真的要我回答，他只是停顿了一会儿，就接着说：“我爸比你爸好多了，他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死得早......啧，可能还有一个缺点，就是没你爸有钱。你多幸福啊，周许岁，你生下来就不愁钱，爸爸妈妈都爱你，我也爱你，你有这么多爱。”
刚说完讨厌我，又说爱我。完蛋了，哥哥好像真的疯了。早知道就不让他帮我煮面了，不然我现在应该在自己房间待着玩植物大战僵尸，而不是听他在这里说疯话。
我好害怕，他看上去可能会打我。我吸吸鼻子，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哥欣赏了一下我的哭容，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扶手站起来。
早知道哭有用，我从一开始就该哭。
失去钳制的同时，我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拧开门把手，跑出他的房间，躲回我柔软的小被子里，动作一气呵成。
我脑中一片空空，哭了一会儿后才开始思考哥哥今天说的话。
关于爸爸出轨的那件事，我相信是真的了。可我也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像他说的那样，装作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爸妈不会离婚，我暂时不用考虑该跟爸爸还是跟妈妈这个问题。
唉，我们家就像《哈尔的移动城堡》里的城堡一样，看上去快散架了，实则还能继续稳步运行。
妈妈假装不知道，哥哥假装不知道，我也在假装不知道。爸爸知道我们在假装不知道吗？难道爸爸也在假装不知道我们知道？
我自己把自己绕得头晕。连数学题都没有这么难，数学题有解法，这些问题可没有解法。
我边哭边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眼睛肿得差点睁不开。
我首先意识到这是寒假正式开始的第一天。还没来得及高兴，又想起昨天那件事，我脸立刻垮了下来。
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早上八点半，没人来叫我起床。家里静悄悄的，也许是大家都出去了，或者大家都在睡觉。
洗完漱我到厨房逛了一圈，发现保温柜里有鸡蛋牛奶面包，还有一小碗馄饨。我拿了两片面包，上楼回到房间，锁上门。
我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于是打开电脑，决定玩一上午游戏，不做作业。
我玩电脑有个习惯，那就是先把□□挂上。刚登录上去，就看到右下角一个头像跳动着，弹出新消息。
那是路新的头像。
我点开消息框，发现他给我发了条信息:
“对不起，以后不跟你吵架了，我们和平相处。”
我回道:“好的。”然后加上一个握手的表情。
跟我爸出轨这件事比起来，与路新的争吵就显得无关紧要了，我不明白一天前我竟还在为此感到烦恼，这有什么可烦恼的，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路新的头像是彩色的，说明他现在在线。我没有关掉对话框，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倾诉欲。
如果告诉路新，他也许能帮我分析分析。
犹豫了很久，最后我还是关掉对话框。毕竟这是我的家事，而且是丢脸的、被称作是“秘密”的家事。
玩了两把植物大战僵尸，都玩得很烂。好像我脑子真的给僵尸吃掉了，居然把向日葵种在坚果前面。
我想我还是需要一个倾诉对象，这事能倾诉给谁？
思考了半天，我觉得只能写在日记本上，倾诉给自己。
翻开日记本，我写道:“今天发生了一件难过的事，我爸好像……”
好像出轨了。
出轨两个字我写不出来，首先我不知道轨字怎么写，其次我下不了笔。因为我突然想到，万一有人看到我的日记怎么办？这可是一个暂时需要保守的秘密。
连日记本也不是个合适的倾诉之地，唉。
我再也无法用曾经的目光去看待爸爸了，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他和别的女人亲嘴，没办法跟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地向他撒娇。
至于我哥，我觉得我有点怕他。从前我怕他是因为他太冷漠，我怕热脸贴了冷屁股。跟他一起出门，我都会刻意落后他半个身位，这样他就看不到我，而我能看到他。
现在我对哥的惧意多了一层，原因在于我发现哥像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突然爆炸，那天他给我煮面之后发生的事情简直变成了我的心理阴影。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用非常可怕的眼神注视着我，先是告诉了我一个可能会导致家庭破裂的惊天大秘密，又按着我的肩膀不让我走，好像我是他的仇人。
他还不如一直保持冷淡别理我呢。
其实我很小气，哥对我不好，我也不想再对他好。从小到大我不知下过多少次“再也不理他”的决定，可一见到哥，还是会盼着他多与我说几句话。
我的书包夹层里，还有一幅送不出去的肖像画，本想亲手画了送给哥，不过最后这画是姜聊画的，我就没送。
盯着画看了一会儿，我松开手，画像树叶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老实说，我真的有点烦哥了，某种程度上他毁掉了我的美好寒假，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去滑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