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节是美术课。
我们班同学都喜欢上美术,因为美术老师漂亮又温柔,在她的课上讲小话或偷吃零食也没关系,她通常会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个水杯当做例图,给我们讲透视。
老实说我听不太懂,于美术一途我确实没有天赋。但我知道什么叫近大远小,离得近的要画大点,离得远的要画小点。
我不想听老师讲水杯,我想画点别的,比如给我哥画一幅肖像画。
翻开画画的本子,我开始想象我哥在我面前坐着的模样,他鼻子很挺,所以鼻子离我比较近,嘴巴和眼睛相较而言就离得比较远。
想好了构图,我便准备下笔了。首先在纸上画一个椭圆,这是我哥的脸。然后填充五官,眼睛和嘴巴画小点,鼻子画大点。眉毛和头发则是个大工程,需要我一根根画出来,毕竟我哥的头发乌黑浓密,我不能把他画成个秃子。
我对着自己的杰作欣赏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有点简陋,没有展现出我哥的帅气。这时候前桌路新突然转过来,找我借橡皮擦。
我说:“我橡皮擦也搞丢了,只有铅笔头上的那种小橡皮,你要不要?”
路新说不要,那个不好擦,越擦越脏。然后他注意到了我的画,好奇道:“你画的什么,是草堆吗?”
我大怒:“这是个人。”
路新说:“这明明是个草堆,你看,你画了这么多草。”他把画拿过去看,“草堆下面这个又是什么,有点像眼睛。”
“有眼睛,还有鼻子和嘴。”我指给他看。
“不好看。”
我也觉得不太好看,但依然嘴硬道:“我还会修改的,你还给我。”
他又问:“你画的谁?”
“我不告诉你。”我不想跟他说这是我哥哥,因为我哥哥不喜欢我,所以我也要表现出不喜欢他的样子,决不能让人发现我在美术课上偷偷给他画肖像画。
他神情古怪:“不会是你喜欢的人吧?李平喜?陈竹力?韩铎?长这么丑,一定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不是他们,是我随便画的,而且你为什么说李平喜他们几个丑?”我把他说的这几个名字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你跟他们长得差不多呀,如果他们丑,那你也不好看。”
路新生气了,他瞪着我,突然把我的课桌往后推了一截。桌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听得我牙一酸。
“你别生气,我是说‘如果’他们丑,那你也不好看。但他们又不丑,所以你也不丑,我觉得你们都不丑。”
“我比他们好看多了,你是脸盲,不懂欣赏。”路新把我的画攥成一团捏在手里,“我不还给你了。”
我急得探身去抢,却抢不到。只能把课桌往前推,伸手去够他的桌子,推他的肩膀。
美术老师对于下面一而再再而三发出来的噪音,不好再继续视而不见,于是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大家闭上嘴巴,保持安静。
我动作幅度小了点,用气声警告路新:“还给我。”那是我认认真真花了一节课的,他竟然把它撕下来捏成一团,气死我了!
路新不为所动,不回头也不说话,仿佛只是我在单方面骚扰他。我用铅笔有橡皮擦的那一头戳他的后背,见他没反应,又换成了签字笔笔盖继续猛戳。他的校服衬衫都被我戳得皱巴巴,可他还是不肯回头。
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真令我火大。他凭什么抢我的东西还不还给我?我心一狠,换了铅笔写字的那一头,往他背上戳。尖锐的痛感令他条件反射般的往前缩了缩。
然后他终于回头了,我看到他怒气冲冲地展平了我的画,问我:“周许岁,你想要?”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突然手上一使劲,把那张可怜的画纸撕成了两半!撕成两半了还不够,他还把两个碎片叠起来又撕了一遍。
路新把大小不一的四个画纸碎片放在我桌上:“还给你了。”
我快要气死了。
不仅很气而且很委屈,我又没有惹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就因为我没有他想要的橡皮擦吗,就算有我也不会借给他的,路新太讨厌了,我讨厌他。
嗓子眼酸酸涨涨的,我知道这是我要哭的前兆。果然眼前很快变得一片模糊,我的泪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掉,我试图憋回去,反而让嗓子眼那种酸胀的感觉更加强烈,并且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打嗝。
此时下课铃响了,美术老师如释重负,拿着包包和水杯逃也似的往办公室走。
路新被我抽抽噎噎的打嗝声惊住了。我竟然在哭,这让他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他是开玩笑的。
我比他更尴尬。已经是六年级的学生了,却因为这种程度的捉弄就被气哭,我替自己感到丢脸。几个同学围过来想安慰我。我心里慌乱得很,希望他们赶紧回到座位上,不要注意到我。
眼泪已经停了,打嗝声还没停。我想通过憋气的方式把嗝憋回去,最后居然憋出来一声蛙鸣似的“咕噜”声。
“送给你。”同桌递过来一幅画。上面是个人脸,同样有头发鼻子眼睛嘴巴,比我画得标志很多。
我看向姜聊,我的好同桌。
刚刚我和路新又是挪课桌又是推推搡搡的,就差没干仗了,身为我的同桌他却在专心画画,丝毫没有被我们影响到,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我的画重新画了一遍送给我,他人真好。
从前我觉得姜聊为人太过沉闷,一句话都不跟我讲,现在看来这何尝不是一种优点,至少他绝对不会像路新这样跟我吵架还撕我的画。
我心中对姜聊的评价不由得高了一大截,头一次仔细端详起他的脸,很好看的鼻子眼睛嘴巴,适合被我画进画里。就是刘海太长了,有点挡眼睛。
“谢谢你,姜聊。”我认真地说。
路新把头转过来又转回去,好像想与我说话,但我打定主意不要再理他,他的头一转过来,我就故意把头低下或者看向窗外,绝不与他的视线对上。
上完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之后,路新站在我的桌子旁边,叩了叩我的桌面:“周许岁。”
我自顾自地把姜聊送我的画收好,装进书包里,起身要走。
路新很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一愣,接了一句没关系。倒也不是真的没关系,而是在我心里,“对不起”和“没关系”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固定搭配。
他得到我的反馈后如释重负的表情,令我心一软,再说不出“是我刚才嘴快说错了”的这种话。
好吧,看起来他已经知错且已经对自己进行了几节课的道德谴责,我原谅他一次好了,下不为例。
放学之后的校门口,总是很拥挤。
我们学校分小学部和初中部,小学部的放学时间是五点半,初中部的学生则会比我们晚半个小时放学。
每天放学后,我会在校门口多等一会儿。这也是爸妈叮嘱的,让我跟哥哥一起,免得我在人堆里被带着走,找不到自家车。
我哥叫周言年,比我大两岁,是初中部的学生。他六点才放学,于是我得等到六点。
在校门口站着有点无聊。其实我可以在教室里等,有一回我就这么做了,结果等到初中部人都快走完了也没等到我哥的人影,一出校门,门口空空荡荡车辆稀疏,我一眼就看到我家车,哥坐在里面毫无愧疚之心,很没诚意地说了声抱歉,声称他没找到我教室。
从那以后我就不在教室里等了。
哥混在人群里很惹眼,他比同龄人高,而且皮肤很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
我默不作声跟在旁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同路的陌生人。其实我想跟他说说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想跟他说路新撕碎了我的画,不过我们已经和好了。
我用余光偷偷看哥,他两眼平视前方,嘴唇绷成一条冷淡的直线,眉头微微皱起,看上去不咋高兴。于是我把话憋了回去,继续保持沉默。
哥的腿比我长,我跨三步的距离他只需要跨两步,这让我走得有点费劲。他通常不愿与我同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默许我与他一起走。即便他不顾及我的走路速度,我也只能奋力追赶。
这段路非常短,司机把车就停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一钻进车里,哥立刻抱着书包,坐得离我远远的。
司机叔叔不说话,哥也不说话。我找不到人聊天,只好低头摆弄书包带,把它像紫菜饭团那样卷起来,又松开,又卷起来。越看越觉得书包带长得真的有点像紫菜饭团,我饿了。
家里的做饭阿姨会做好吃的饭团,我今晚要让她多做一点,我吃一半,剩下的明天带去给同学吃,路新一个,云婉茹一个,姜聊可以吃两个。
车停了。司机叔叔帮我打开车门,拎起我的书包。哥已经从另一头下车了,没有给司机叔叔帮他拎书包的机会。
厨房里不知炖着什么汤,一进门我就闻到淡淡的食物香气,勾的我馋虫大动。
吴阿姨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今天先生太太不在,只有我和哥哥一起吃饭。
哥哥看向我:“妈妈又出差了?还是加班?”
哥只关心妈妈,从来不关心爸爸。我可以理解,因为妈妈是我和哥两个人的妈妈,爸爸却只是我一个人的爸爸。在我出生以前,妈妈带着哥哥来到这里,与爸爸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
哥讨厌爸爸,可能也讨厌我。
我说:“没出差,可能是在加班。”
妈妈出差很频繁,由于她在爸爸的公司里工作,哥哥常常怀疑她是被爸爸压榨了。
洗完手后我们一起坐在餐桌上,他五分钟就吃完了一碗饭,连汤也没喝就下了桌子,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剩我一个人慢吞吞地嚼饭喝汤。
哥总是这样冷淡,我们已经习惯了。
“齐阿姨,晚上你可以帮我做一点紫菜饭团吗,我想明天带到学校当零食。”
齐阿姨做的饭团真的很好吃,姜聊一定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