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县

    朱丽蔓婚礼散席之后,司机又将李栩接回李宅。

    夜已经很深了,李满仍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沉默着出神。

    见她回来,李满的视线便随着她走动而移动。

    “怎么还不睡?他们呢?”屋里开了暖气,李栩边问,边脱卫衣外套。

    “都睡了。”李满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李栩坐下,直奔主题:“许凤飞死了。”

    李栩脚步一顿,但仔细想想,许凤飞缠绵病榻多年,到底也无甚意外。

    她点点头,在李满身侧坐下,问:“什么时候通知的?”

    “前天通知的,我怕你要去参加婚礼,听了不吉利,就没提。”

    李栩见她似乎有些戚戚然,问:“心里不好受?”

    李满笑起来,眼角有了细纹,“也不至于,我们都老了,什么事都不痛不痒的了。”

    但她还是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陆铭,你记得吗?许凤飞的义子,他打电话通知的。”

    李栩不仅记得,再听到陆铭的名字,她面色也有些微妙,“义子?他不是入赘了?那送葬的事都是他操办吧?”

    李满摇头,“陆铭还没结婚,许家这家业,还不至于能让谁入赘。到底是许凤飞白捡了个好儿子,听说现在都开了好几间餐馆了。”

    李栩疑惑:“我还以为他和许潜结婚生子了。”

    许潜即是李栩血缘关系上的长姐,两年前许潜诞下女儿,李栩还曾赠礼予她。

    李满对许家的了解甚至不如李栩的多,李栩也未再深究,只道:“那我就不在家里住了,明早就走一趟吧。”

    李满拍了拍她的手背,“嗯,停灵三天,你过去刚好赶上出殡。”

    想了想,李满又叮嘱:“走个过场就走,少跟那些人打交道。”

    对于许家,她俩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栩便也就应下。

    *

    在行政规划上,联县为宁城所有,但从宁城进联县一趟却是不易。

    时隔三年再踏入此地,联县还是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规划的修桥修路漫漫无终期,路面仍旧是坑坑洼洼。已是年底,中秋时节挂的花灯还坠在城门楼上,蒙着灰扑扑的尘土,费力地显出暗淡的光泽。

    李栩是直接从高铁站打车到联县的,知道她是来奔丧的,司机便在村口将她放下。

    倒也无需谁来指路,陆铭为许凤飞办的丧事隆重得很,李栩循着唢呐、鞭炮声,自己便走到了祠堂。

    她的生母林足用、大姐许潜、二姐许莱正披麻戴孝立在祠堂门口。

    李栩与她们皆是多年未见,她把头□□成白金色,戴个墨镜,一行人皆不知为何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陌生人。

    李栩便自行上前,径直自我介绍道:“我是李栩。”

    许潜最先反应过来,嘴巴开合两下,才把惊讶咽了下去。

    李栩朝她点头致意,又解释:“陆铭前几天通知的,节哀。”

    听到陆铭的名字,许潜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她拽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道:“难为你跑一趟,我,我去给你找身孝服?”

    林足用亦不知如何面对她,母女二人便先离开去了。

    等孝服拿来,许莱帮着她穿上。

    李栩抬头,见一旁母女二人的神色复又转为凄惶,呆呆木木的,眺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长长的送葬队伍。

    她心下疑惑,便问:“你们怎么不去送葬?”

    李栩话未说完,便被许莱拽了一下衣袖,她先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再凑近李栩身旁,低声解释:“小声点,女的不能进山。”

    李栩本能反问:“为什么?”

    但话刚出口,她也反应过来了。

    一旁的林足用听到李栩这样问,心里生出点怨毒来,轻哼一声,道:“下贱命,当然没有祭祀的资格……”

    她惯常使用联县的方言,为了方便李栩听懂,一口普通话说得怪腔怪调。

    李栩没再言语。

    要是换个场合,她自然是说什么也不会低头。

    但现在死的是许凤飞,她心中本就毫无哀伤,更无需提要替他抬棺哭丧。

    因此妇孺便都在祠堂干等着,直到送葬队伍回来,李栩才看到打头的是陆铭。

    按照联县风俗,这是本属于长子的位置。

    三年未见,他竟比记忆中还要更加高大,在送葬队伍里愣生生突兀地高出整个头来,个高肩也宽,皮肤晒得黑褐,看上去就是一副难以亲近的模样。

    小时候沉郁慎微的气质已消失不见,他如今完全就是一个成熟男人。

    隔着碍事的孝服,他和她对视,没有意外地将她认出来,朝她淡淡地颔首。

    李栩没有回应他的颔首,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

    她第一次回许家的时候才十三岁。

    十三岁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李栩在省城最好的中学读二年级,朋友都围着她打转。

    如果不是林足用出现,她对家的记忆便都只会是家境优渥、父母恩爱。

    林足用,这个连生三女、青年时丈夫瘫痪、中年时丧偶的可怜女人,挑在李栩生日当天,在学校门口向李栩表达她的思念和苦闷。

    她说李栩自幼戴在颈上、刻有一生平安的玉石,是她花了一万块在佛寺里求来的。

    她说她的丈夫卧病在床多年,另外还有两个都在读书的女儿,她已经承担不起家庭的重担。

    她说她知道今天是李栩的生日,她万分想念这个从小不在身边的幼女。

    校门口人来人往,李栩震惊之余,也不自觉为林足用表露出来的寒酸和浅薄而难堪。

    自林足用开口,很多曾经疑惑但没有放在心上的细节又像被一根线串起来了。

    电光石火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她与父母毫不相像,为什么李满曾有很多欲言又止的时刻,为什么她项上玉石做工这样粗糙。

    李栩强自镇定,对着林足用把十三岁的年纪能想到的所有脏话全骂了个遍,抛下同行的同学,逃也似地回了家。

    父母正在为她准备生日派对,明明年年都是如此,但眼前的一切突然就变得不正当。

    她不是亲生的,那谁才是李栩?世界上有另一个人才该是李栩,那她是谁?

    因为害怕,李栩还记得自己当时尽量用了平静的、调侃的语气,她说:“我刚刚回来的时候遇到一个阿姨,非说我不是亲生的,脖子上的玉就是她送的……”

    父母像被冻住了一样停下手头所有动作,互相对视了一眼。

    不再需要多余的话语了,李栩忍了许久的眼泪迸发,以往她每回受了委屈都会不管不顾地大声哭闹,但现在她哭得极其惨痛,小学把手臂摔骨折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崩塌过,却再也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事情的真相比她想象的,甚至还要更难以接受:李满是许凤飞的胞妹,本该是她的姑妈。

    为表诞有一子一女的“好”意,李满原名许圆满。

    林足用第三次产下女儿,马上就四处打听有意收留女婴的家庭。

    李满多年打拼,到今日在北城已是赫赫有名,又是许凤飞的胞妹。她至今未育,若李栩能成为她唯一的继承人,对许家而言,便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北城权贵的圈子似乎只有手心大小,李栩也是多年后从翁洛口中才得知,原来当年还是许圆满的李满,逐渐在北城打拼出一番事业时,便是因为与余甄益丈夫产生感情,并遭到余甄益的报复,许家急着切割和许圆满的关系,才使得许圆满一怒之下更名为李满。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的余家空有名声却青黄不接,而李满也早已不是当初任其搓圆捏扁的玩意。

    那时的李满,对许家的心思洞察秋毫,明明曾经是一家人,但哥嫂竟为了能生育一个儿子而穷困至此,竟为了算计她的财产而狠心抛弃女儿。

    人非草木,李满也忍不住自问,是不是就是一念之差,成久了许圆满和许凤飞的不同?

    手头可怜的女婴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那么是不是只要她有一念之差,也会让这个女婴的命运有所不同?

    当下伤心又愤怒的李栩无法马上理解李满的这种心情,她质问:“那难道我是你们的实验品吗?”

    毕竟才十三岁,李栩几乎是天崩地裂,她开始逃课、染发、转学、不归,花了很长时间去消化自己的身世,直到在八中遇到了同样来自联县的朱丽蔓。

    这个出身都不需要朱丽蔓自我介绍,就写在她的衣着打扮里,写在她带着浓重联县口音的普通话里。

    若在过往,李栩绝对不会对来自联县的同学有多余的感情,亲近的同学拉着她的衣袖,嘱咐:“李栩,别靠近她,她身上有鸡屎味。”

    但现在不一样了,李栩突然成为了许凤飞和林足用的女儿,过往她忽视掉的拳打脚踢,突然就落在了她身上。

    李栩真的用力吸了吸鼻子,也是真的闻不到,她一巴掌拍开同学的手,说了实话:“是吗?我闻不到。”

    十三岁的李栩,突然迫切地想回到联城,她的出身之所。

    她在联城呆了一周,见到了许凤飞、林足用、许潜、许莱和陆铭。

    她在北城的家,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第一次做别人的妹妹,更不要提街坊邻居听说许家幼女回乡,要她把叔伯姑婶叫个不停。

    她以为那就是贴近血脉才会有的幸福,却看不出许家姐妹的奉承、陆铭的不安、长辈的算计。

    等李栩再收回目光,已经只能看到陆铭的背影了。

    久别重逢,竟是这样的身份倒置,她还是许凤飞的异姓女儿,他却成了许凤飞的孝子。

    听说他已经要将自己的餐馆发展到第三间店面,这在联县已经是大有来头的老板了。

    不过才二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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