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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入我梦

    卫芸常在想,自己的出生,究竟算不算一件幸事。

    从有记忆时起,她便随着阿娘居于山林间,所认识的第一件事是柴米油盐。

    阿娘时常不在家,她便去山脚下的老师家,读书识字,烧火做饭,照顾比自己更小的孩子,往往一去就是一整天。

    从“阿娘你去哪里”到“早些回家”,从满怀期待到习以为常,只需要一个月。

    后来她不再过问,觉得阿娘应是有自己的事。

    直到有天,她被村里的恶霸拦下。

    她固执地说没钱,恶霸恼羞成怒,骂她是没人要的孩子。

    那时她才知道,她并不是阿娘所生。

    老师知道,村里人知道,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我的娘亲呢?”那日,她带着一身的伤,哭着询问阿娘。

    “不知道,或许死了吧。”

    阿娘的回答格外冷漠。

    哭泣的孩子从未注意过,在她眼中冷漠的阿娘,在无数个夜晚,透过朦胧云雾,望着远处的青山不眠。

    那日过后,阿娘留家的时间长了。

    她却开始有意躲避阿娘。

    又是一日,阿娘叩响了老师家的门。

    她注意到,阿娘背上背着一个鼓鼓的包袱,腰间别着一把她从未见过的长剑。

    她不知道老师和阿娘说了什么,老师的脸色格外凝重,甚至比批评她时还要严肃。

    不多时,老师转身回房唤她,让她随阿娘走。

    阿娘站在门外,泪流了满面。

    “我没护好她,愧对于您。”临走前,阿娘向老师深深行了一礼。

    她被阿娘牵着离开了。

    走远前,她偷偷扭头看了眼老师。

    老师仍站在院中,不知在回忆谁家的女儿。

    那是她第一次下山,也是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那时她突然意识到,阿娘似乎不是从前的阿娘了。

    一路马车颠簸,几度令人昏昏欲睡,却因孩子的好奇心,使得路途多了些欢笑。

    “邶封到了!”

    阿娘结了车费,将她抱下了马车。

    她仰头才能看到邶封城墙上驻守的官兵。

    阳光有些刺眼,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别乱看。”

    她指着城墙上的字:“邶封!”

    “阿芸识字了,以后便要做邶封里独一无二的女才人。”入城的人摩肩接踵,阿娘便将她抱在怀里。

    “女才人?”她歪头,看着后面排成长龙的乞丐,“可是老师说,我们读书,是为了以后当状元,入朝廷做官。”

    阿娘怔愣,而后笑道:“阿芸也想入朝为官吗?”

    “嗯!我要当官!赚好多好多的钱孝敬阿娘。”她坚定地说。

    “……好,阿娘等着那一天。”

    阿娘带她走遍了大街小巷,她尝到了阿娘心心念念的“红枣糕”。

    “如何?”阿娘问。

    虽觉腻味,但瞧着阿娘满心欢喜的样子,她违心地说了句“喜欢”。

    阿娘说要在邶封小住一段时间,虽限制不让她跑远,但每天都带她出门游玩,也算乐得自在。

    “外面出什么事了?为何如此喧闹?”

    翌日,她被街下的叫喊声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询问窗边的阿娘。

    “无事,为了蝇头小利互殴的商人罢了。”阿娘关了窗,走来替她掖了被角,“今日你且待在客栈,我出门一趟。”

    昨夜彻夜难眠,而今她正困着,压根没听清阿娘说了什么,点点头就回归了梦乡。

    再醒来,一缕橙阳斜映于窗,房间里浮荡着夜色的黯然,她坐在床上,发愣了许久。

    直到房间里彻底昏暗,她后知后觉地回神,跳下床点燃了烛台。

    “娘亲?”

    没有回应。

    算了算时辰,阿娘大抵一天未归。

    她此时有些慌了,急忙套了外裳,匆匆出了门。

    客栈外已有许多谈笑风生的客人,她站在楼上,视线在各色人面上过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她的阿娘。

    “今日叶氏被满门抄斩,那场面,那叫一个痛快!”

    “叶氏跟随皇帝南征北战,也算是战功赫赫,没想到皇帝竟因小小的长眠草一案对叶氏一族痛下杀手,当真稀奇。”

    “哟,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叶氏素日张扬跋扈,里外横行霸道,那个叶妃还做出通敌卖国之事,简直无法无天。依我看,这长眠草案不过是皇帝除去眼中钉的幌子罢了。”

    “通敌卖国?一个妃子能有天大的胆敢在皇帝眼皮底下卖国?你忽悠鬼呢?”

    “长眠草那害人玩意残害了多少大尧百姓,朝廷那群官员助纣为虐倒卖长眠草,不知道私下里赚了多少丧良心钱嘞。”

    “难怪当初对叶家贪污之事高举轻放,敢情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她在欢笑声中跑出了客栈。

    天色已暗,街道上却比正午还热闹,各种花灯小吃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

    她却无心观游,裹紧了外裳,被人流推搡着,慢慢向前走。

    她也不知该去何方。

    或许留在客栈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她不想再重复过去的等待了。

    渐渐的,她开始脱离人群。

    喧嚣渐远,当她回过神时,已来到了一处开旷的场地。

    月色温柔地为迷路的孩子照亮前方的道路,她却看到了满地的胭脂色。

    浓烈的血腥气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她忍不住犯呕,掩住口鼻想要逃离。

    “谁在那里?”

    她顿了顿脚步,不明白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

    身后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很快的,一道黑影铺天盖地将她吞噬。

    逃跑的本能被翻天覆地的恐惧压制,她几乎站不稳。

    “哪里来的小丫头?”

    不似方才的凌厉杀意,他的声调平和,隐隐多了些担忧。

    她将头埋得更深,压着恐惧,怯生生地说道:“我……我来找我娘亲。”

    “这里是刑场,没有你娘亲。”男子笑了笑,“你走错地方了。”

    她低低地“哦”了声,没了下文。

    “找不到家了?”男子又问。

    她盯着布满灰土的布鞋,无意瞥见对面人的刺绣棉鞋,五味杂陈,一时忘了回话。

    不回话,对方便当做默认。

    他蹲身与她平视:“你家在哪儿?”

    这一刻,她看清了他的脸。

    清冷月色将少年的面容修得神采,少年的眼中盛满了一盈清澈,倒影出女童稚嫩的轮廓。

    “不知道……”她小声说,“我要我娘亲。”

    少年失笑,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拭去她颊边泪花。

    他很有钱吧。

    她望着少年满身的锦绣华裳,心生艳羡。

    是她没见过的样式,真好看。

    她还在想着,忽然身体一轻,被迫从幻想中回神,低头一看,她竟被少年抱起。

    “这地方晦气,不宜久留,我带你去寻你娘亲。”

    她半坐在臂弯中,下意识搂住少年的脖颈,努力组织仅有的语言:“晦气,为什么,你在这里。”

    “拿钱□□。”少年颠了颠怀中的孩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说道,“怎的这样轻?平日不吃饭吗?”

    她道:“吃。”

    “那就是吃得少了。”少年眉眼弯弯,“我有个妹妹,与我同岁,小时我抱不得她,如今大了,我却抱不动她了。”

    少年边走着,边絮叨家中过往,她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没出声打扰他的好兴致。

    不知不觉,他们回到了夜市中。

    “那里……”她指着远方,“客栈!”

    少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遇见了什么,眉头微蹙,转身就想走。

    她在少年怀中晃了晃,眼睛仍盯着附近的糖人摊。

    “大公子!”

    少年迈出去的脚悻悻收了回来。

    随即,一群衣着统一的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也阻隔了她与糖人的缘分。

    “谁让你们跟来的?”少年声音沉了沉,不大高兴。

    那群人充耳未闻,恭敬地朝少年发道:“公子,老爷请您回府待客。”

    “这还不到一个时辰……二妹三弟都在府中,少我一个能如何?”少年不耐烦,欲绕开人朝外走。

    “大公子,您就别为难小的了。”为首的人一抬手,那些人立刻将抽出了腰间的剑。

    齐刷刷的一片寒光,她被冻得一激灵,眼泪控制不住就流了出来。

    “李恢!这里还有孩子和百姓!”少年见状,急忙捂住了她的眼,冷声呵斥下属,“收剑!”

    僵持片刻,剑入刀鞘。

    眼前重新恢复了清明。

    “我半个时辰内就回去,你们先退下。”寡不敌众,少年还是做了让步。

    下属们相互对了个眼神,默契让开了路,没入人群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她不自觉松了口气,头自然地枕在少年的肩上,小声说:“想吃糖人。”

    少年扭头看向身边的糖人摊,颇为意外。

    “饿了?”

    “嗯。”

    “我没带银子。”

    “哦。”

    她失望地看着糖人摊,撇撇嘴要说什么,突然身后传来阿娘的声音:“阿芸!”

    她循声望去,确是阿娘。

    “阿娘!”

    阿娘急得不行,赶忙将她抱去,上下打量:“去哪里了?怎么哭成这样?”

    她揉揉眼,摇头不言。

    见她无恙,阿娘松了口气,朝少年施礼道谢,抱着她匆匆离开了。

    “哥哥帮我找到阿娘了。”回到客栈,她突然说道。

    “李家大公子……人不坏……”阿娘欲言又止。

    后来她们回到了山间,过回了从前的宁静生活。

    阿娘仍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两三日才归来,而她在老师家中的时间越发长了。

    有时,她自己也不想回家。

    “人是总要向前看的,你娘想不开。”老师说。

    说起这位老师,她只知老师出身于当朝丞相府,后来辞官归乡办学堂,阿娘许是看中了老师的才学,才让她拜入老师门下。

    但她观察许多时日,总觉老师和阿娘之间的关系不似面上平淡。

    忽然一日,老师问她那日入城的见闻。

    她惶恐不安,害怕老师责骂她贪玩误学。

    偏偏老师什么也没说,放了本《诗经》,负手走了。

    她惴惴不安了好些日子,也和阿娘提过此事,阿娘不以为意:“或许是念起故人了吧。”

    再后来,阿娘忽然说要搬家。

    “去哪里?”她不明所以,乱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邶封。”阿娘答得果决。

    她哪里有拒绝的权利,老老实实收拾行囊,踏上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不归路。

    她们走得匆忙,连告别都来不及。

    她们搬入一栋小宅内,院落不大,屋内的陈设也很简单,比新宅还要新上几分。

    这一次,阿娘严令她在家读书,甚至搬来了半箱的书籍,塞满了整个书房。

    这不就是变相禁足吗?

    她有些不理解,即使上次她跑丢了,也不值得让阿娘做到如此决绝的地步吧?

    最初几日,她还能耐心读几页书,渐渐的,她像被圈养的囚鸟,逐渐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向往。

    “阿娘,我想出去玩。”

    “最近不太平,过了这段时间,我带你上街玩。”

    阿娘每次都如此说,久而久之,她开始厌烦了。

    阿娘早出晚归,那日早晨照常起了大早,匆匆忙忙地锁门走了。

    她静等着户外的脚步声走远,立刻翻身起床。

    在院落一角,有一架荒废许久的梯子,虽不太牢固,但撑起一个孩童绰绰有余。

    循着幼时翻墙爬树的记忆,她很快跳出了院落,回到繁华的街道。

    她知道自己身无分文无处安身,但她只想出来玩一会儿,玩够了就会回家。

    “听说洪家今日就要被问斩了?”

    “先是叶家再是洪家,皇帝这是要将朝廷官宦们杀个遍啊。”

    “杀吧杀吧,把这些贪官污吏杀干净才好。”

    她好奇地看着人们一窝蜂地涌向一个地方,本想走到一旁避避风头,无意中,似乎看到了阿娘的身影。

    她不禁加快了步子,跟上了人流。

    人们聚在一处,无一不伸长了脖子,张望着行刑台上的犯人。

    她身形矮小,努力蹦跶也看不到台上的半点影子。

    她换了想法,扭头寻找人群中的熟悉面孔。

    “洪陶,你可知罪?”一个尖细的嗓音划破耸动的人群,原本交头接耳的人们瞬间鸦雀无声。

    “苍天有眼,臣清白——”

    “大胆!通敌卖国,秽乱后宫,条条罪状,哪条冤枉你们洪氏了?”

    她在人群中找到了阿娘,却没敢上前。

    被阿娘死死捂住嘴的男孩双目通红,攀着阿娘的胳膊的手爆出了骇人的筋骨,一双眼睛瞪着台上,拼命挣扎着。

    阿娘与他耳语,几乎拽不住他。

    她躲在人群中,踌躇着,迟迟不敢上前。

    “时辰到,行刑——”

    她被叫喊声吸引,探着头去循声源,却不料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直接落入了一个带有檀香味的怀抱。

    “又乱跑。”

    隔着厚实的布料,一声熟悉的叹息清晰传入耳中。

    “放我下来——”她被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挣扎着想离开他。

    “别动,有人跟踪我。”

    声音低沉,伴有丝丝缕缕的慌乱心跳。

    她不懂有人跟踪他与她有何关系,但少年手劲大得吓人,挣扎一下腰间便传来一阵刺骨的疼。

    她渐渐安静下来。

    布料将她与外界隔绝,内里又闷又热,滋味并不好受。

    “难受,闷……”她抓着对方胸前的衣襟,嘟哝道。

    对方换了个姿势,腾出手将盖在她身上的厚重布料掀开一角。

    冷气扑面而来,带去些许燥热。

    她眨眨眼,望着眼前繁华的集市,不禁抱紧了他。

    “想吃糖人吗?”

    有头顶的布匹阻隔,她看不清对方的样貌,轻快的少年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

    她无端安心,懵懂地点头。

    少年从腰间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入她怀中,道:“拿钱。”

    好漂亮的荷包。

    她摩挲着荷包上的仙鹤与荷花,笨拙地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探身递给苍老的小贩。

    “李大公子,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好生俊俏。”

    “如此俊俏,自然是我家的。”少年将糖人递给她,半真半假地调侃。

    她躲在斗篷下啃糖人,无心顾及他开了什么玩笑话。

    “还是那家客栈?”少年将斗篷遮了遮,替她挡下刺眼的日光,漫不经心地问。

    糖人比料想的还要粘牙,她腾不出嘴,连连摇头。

    “慢些吃,不和你抢。”

    少年抱着她,环顾四周,不知看到什么,环在她腰间的手僵硬了几分。

    “家……”她指着远处,含糖的嘴艰难吐出一个字音。

    少年向着她所指的地方寻去,面色依旧,脚步却比彼时仓促许多。

    抵达家门口,少年摩挲着沉重的铜锁,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些无奈:“你怎么出来的?”

    她指着围墙一隅,坚定地说:“爬墙。”

    “小娘子身手不凡,是在下眼拙了。”

    少年向后退了两步,观察左右,拽了拽斗篷,将她包裹在怀中。

    “小娘子,抱紧我。”

    说罢,她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倏然失重,奈何看不清眼前,只依靠本能抓住了衣襟。

    仅是须臾,双脚着地,眼前恢复了清明。

    她回身,仰头看着少年抖抖斗篷,搭在臂肘上。

    或许觉察到她异样的目光,少年迟疑一瞬,道:“是轻功,要学吗?”

    她摇头,抬手拉他的衣裳下摆,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些人为什么,跟踪你?”

    少年惊诧,蹲身平视她:“你都看到了?”

    出口的话有如利剑般锋芒毕露,与她相视的眼睛却满含柔情。

    甚至多了一些疲惫。

    她忽的于心不忍,低声道:“没看到——”

    “快!往那边找找!她还带着那个野崽子,跑不远!”

    院落的平静猝然被门外纷杳而至的脚步声打碎,她正要上前,一只臂膀猛然横在她身前。

    她被蛮力裹入坚实的胸膛中,唇附上一抹燥热,耳边是他沉稳的低语:“别出声。”

    是来找他的吗?

    她暗忖,无意后退一步。

    身后的胸膛似不如从前般柔软了。

    待门外脚步声渐远,少年松了口气,站起身。

    随着起身的动作,一个晃眼的物什当啷坠地。

    她看着那把分外精巧的匕首,伸手欲拾。

    少年没有阻拦,静静望着她拾起匕首,好奇地抚摸刀鞘上的鎏金花纹。

    “好看吗?”他问。

    她想了想,踮起脚还给他:“没糖人好看。”

    “也是,刀可没糖人好吃。”少年笑着接过刀,收于后腰。

    她看向紧闭的大门,道:“你要飞出去吗?”

    少年抬头瞧了眼日头:“暂时走不开了,可否在小娘子这里稍待片刻?”

    估计阿娘一时半刻回不来,正巧无聊,念在糖人的份上,她没拒绝,转身回屋为他冲茶去了。

    端着茶水出来,少年正立于书案前,垂眸欣赏着什么。

    桌上是她昨夜抄写的诗词,不算工整,勉强能入眼。

    “喝茶。”

    “多谢小娘子。”少年回神,见到面前热气腾腾的茶水,眉眼弯成了一轮弦月。

    其实茶叶的口感并不好,但这是唯一能待客的茶水了。

    她坐在书案前,执笔继续抄写诗句。

    少年凑上前,饶有兴致地观摩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绕到了她身后。

    “如此执笔,手不难受吗?”

    小手卷入干燥的掌心,他边说着,边纠正她的写字姿势。

    “你看,这样是不是端正了?”

    靠得有些近了……

    她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颜,眼前倏然蒙上了一层薄雾。

    雾气越发的浓了,耳旁的话音随风而逝,她几乎看不清眼前人的轮廓。

    “写字如做人,行得正坐得端,墨书百态,以清白之身行世,方无愧这一方砚台。”

    —

    那天阿娘回到家,还带回来了一个孩子。

    是刑场上,阿娘拼尽全力保护的那个男童。

    “今日起,他便是你的兄长。”

    她尚年幼,却早已开慧,怎会猜不出男童的身份?

    “哥哥?”她凝了一瞬,开口唤他。

    男童身体一僵,垂在两侧的手抬了又放下,终是没有回应她。

    她并不在意,却在男童和阿娘看不见的地方,咬紧了牙关。

    如果懂事能让阿娘多出时间陪她,她宁愿做那个吃亏的愚者。

    显然旁人不懂她,全当她幼童心性。

    自男童归家,阿娘罕见的没有再出门,也不再似往日般早出晚归,她反倒鲜少能见到阿娘了。

    一来二去,再傻的人也能看得出阿娘是在有意躲避她。

    她不明白。

    入夜,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索性披上外裳,出门透气。

    她如此动作,共枕的阿娘都未像从前般惊醒。

    迈出憋闷的房间,她一眼就瞧见了院中央的阿宁。

    他似乎也睡不着,就那么站在院落中央,仰头望月。

    她攀着门,迈出去的脚讪讪收了回来。

    赏月的人似乎有所觉察,扭头望了过来。

    视线交汇的一刹那,阿宁朝她招手:“过来。”

    你让我过去就过去,真当我没脾气?

    她赌气不动,阿宁也不恼,缓步上前,竟直接将她抱出门槛。

    阿宁探头朝屋内张望,确认阿娘仍在熟睡,蹑手蹑脚地掩上了门。

    她转身朝着小厨房走去,阿宁就在身后默默跟着,直到瞧见她在小厨房翻找什么,才慢悠悠开口:“饿了?”

    才不是!

    她不与他说话。

    实在找不到能填饱肚子的吃食,她无奈放弃,想回房继续睡觉,发现唯一一条出去的路被阿宁堵死了。

    她没由地烦躁,蛮横道:“你走开!”

    她的凶横当真慑住了阿宁,他侧身让出路,也没再跟随她。

    那夜过后,他们面上仍保持兄友妹恭的关系,却较往日更为疏离。

    阿娘似有所觉察,却从未主动干涉他们的交往。

    又过了几日,阿娘突然说要出门,将他们兄妹二人留于家中。

    她照常读书,阿宁一反常态,蹲坐在门口徘徊不去。

    她抄了几首诗,再抬头,门口的人已经不见了。

    门虚掩着,几个房间皆寻不到阿宁的影子。

    她猜出了阿宁的去向,却不想理会。

    或者说,她巴不得阿宁远走高飞,最好此生不再相见。

    本想把门重新落锁,手刚扶上门,门缝中便多出了几道黑色的人影。

    砰!

    门被人暴力踹开,她避之不及,重重摔了出去。

    她艰难从地上爬起,为首是个衣冠楚楚的官老爷,身后的官兵身披铁甲,手执利刃,蛮横地闯入了她的家中。

    官老爷环顾一圈,朝身后兵卫一招手,道:“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野种挖出来!”

    “你们是谁?”她欲上前质问,反被两把长枪拦住了去路。

    “小娘子莫慌,本官是奉命行事,只要你乖乖配合,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官老爷上下打量她,觉得她够不成威胁,一改脸面,赔笑着将她拉到面前。

    官老爷从袖中取出一副画像,指着画像中的女子道:“小娘子,你可曾遇见过这妇人?”

    那是她的阿娘,她怎会认不出?

    如若他们毫无胜算,他们又怎会大张旗鼓地搜家?

    “没见过。”她道。

    紧接着,一个官兵从屋内出来,对官老爷道:“大人,屋内没人。”

    官老爷陡然收了笑。

    她顿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却为时已晚。

    门外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有官老爷的人在外拦着,外面的人进不来,她亦出不去。

    “把她带走。”

    “住手!”

    在她即将被魁梧的官兵架走之时,一声冷喝越过层层人海,重重砸在官老爷面前。

    见到来人,官老爷面色骤变。

    “李家大公子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哎呦我想起来了,这丫头不是李公子的童养媳吗?”

    “童养媳?什么时候的事?”

    “李公子亲口与老夫所言还能有假?”

    人群躁动,而官老爷早已迎上少年。

    “卫大人,别来无恙啊。”少年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女童身上。

    “李公子不在书阁研读四书五经,怎的有心思来管官事了?”

    少年不以为然,从腰间摸出一方令牌,大大方方展在众人面前,道:“有劳卫大人挂念,小辈此行是替家父办事。”

    “你们李家的消息果真灵通。”官老爷压根不理会那方令牌,瞧了眼两方严阵以待的兵将,冷哼一声。

    “收兵回府!”

    “恭送卫大人——”

    人乌泱泱走了,她尚未从惊吓中回神,抬眼却见少年踱步朝她走来。

    四目相对,他别开视线,对旁边人道:“把她带走。”

    她甚至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那些官兵下手不算轻,她被扔进牢里,蛮力下,头重重撞到石砖上,五脏六腑没一处不疼的。

    她望着地面上的血花,恍惚许久,慢慢爬起来,连身上的茅草尘埃都懒得掸去,呆呆地缩在墙角,望着牢门出神。

    “嘿,小娘子!”

    对面的老囚犯唤她。

    她慌忙拭泪,看向对方:“作甚?”

    “我瞧你甚是眼熟,不知你因何罪受这牢狱之苦?”老人讪笑,满口残缺的黄牙晃得她眼疼。

    “我也不知……”脑中拼凑着刚才的点点滴滴,越思虑越头疼,讲了一半,她便不再言语了。

    老者却道:“外面的事我已经许多年未听说哩,不过刚才挟你来的是邶封李氏的人,恐怕你难逃一劫了。”

    她顿然心慌,忙道:“为什么?”

    “李氏可是邶封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祖上三代都是侍奉皇家的名臣虎将,能让他们出手,那必定是皇帝的口谕——”

    “好你个张三,又在招摇撞骗!”

    二人双双朝声源处望去,看清来人,老头立刻噤声,灰溜溜滚到角落数草根了。

    铁棍敲牢门敲得震天响,她望着那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更觉手脚冰凉,就连呼吸也成了一种奢望。

    “公子,对她……也要用刑吗?”

    少年居高临下,一双毫无波澜的眸子像看一件冷冰冰的玉器。

    “你们都退下。”半晌,少年开了口。

    牢狱湿冷,她穿得单薄,此刻手脚早已麻木。

    “你骗我。”她道。

    他不言,解开披风,披在她身上。

    “外面风头大,今日你且委屈一晚,明日一早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眼前突然一黑,意识坠入了深渊。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顶着包庇罪犯的名声回家的,也不知道为何会在出城的马车中醒来,更不知道为什么阿娘抱着她哭到几乎昏厥。

    亦或者,是她忘记了。

    后来的几年,她常做一个梦。

    梦中那人于月色中为她披上暖绒,抱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的繁华大道,走到了风雪尽头。

    他说:“我送你到这里了。”

    萍水相逢,少年说要带她回家,于是他们痴缠了半生。

    “卫相,您又分神了。”

    一声调侃闯入梦境,卫芸缓缓睁开了眼。

    朱瑛一手持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望向窗外,不知何时,月上柳梢头。

    “我又睡着了?”卫芸揉着眉心,叹息道,“果真是上了年纪,总是梦到故人。”

    朱瑛顿笔,抬眸望向她,温声道:“卫相所梦故人,许是故人亦有所感念。”

    窗外竹影摇曳,清风入堂,梦便散了满室。

    “能和故人于梦中重逢,余生倒也不算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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