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冬瓜

    夜阑人静,白孟禾的屋里没掌灯,她换了一身玄青衣裳,将头上玉冠摘下,长发简单挽起。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子,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地时毫无声息。穿过厅堂小院,行至对面一幢小楼后方,她悄然立在窗下,侧耳倾听。

    “袁姑娘,我这伤口什么时候能好?”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说道。

    “仔细别碰水,三五日便好了。”女声好像特意压沉了几分,显出一丝冷意。

    白孟禾手指沾了沾舌头,往窗纸上一戳,向内看去。

    只见一个身材肥壮的汉子面窗而坐,一边袖子脱了下来,露出的胳膊足有女子腰那么粗,几道新旧交杂的疤痕蜿蜒其上。

    与之不相称的是他脸上的神情。

    他一面穿袖子,一面不停低头抬头,时不时还转一下,脸上浮起一片可疑的红云,双手不住地搓来搓去。扭捏之态与他大不相称,让窗外偷看的白孟禾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袁姑娘,你不再替我看看?”汉子站起来,白孟禾心中“喔”了一声——他站起来和坐着仿佛无甚差别,像极了一颗矮冬瓜。

    与他隔着桌子对坐的姑娘一言不发。二人沉默片刻,就见他眼睛骨碌碌乱转,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忽地染上怒色,将刚穿起的袖子一甩,气冲冲摔门而去。

    那姑娘轻叹一口气,起身把门锁挂上,背靠门静静立着,半晌不动。

    待她走进火烛照亮之处,白孟禾不禁心中一喜,果然是她!

    “圆圆!”她不便高声大喊,在窗外一个劲儿挥手。

    姑娘眼睛一亮,在屋内看了一圈,这才见窗纸上一条细瘦的影子,两只胳膊摆的飞快。

    她疾行几步,跌在窗前,轻轻推开窗。

    窗外少女一跃而入,两只细胳膊挂到她身上,与她撞了个满怀。

    “你上哪儿去了?”白孟禾许久未见圆圆,热切难耐,一时忘了分寸,拿出现代人见闺蜜的热情来,反手将她箍起,原地转了一圈。

    白圆圆被她这么一抱,心里原有的几分忐忑抛到了九霄云外,故作端庄的脸再也维持不住,忽然浑身松软,将头轻轻搁在她肩上。

    啊,女孩子的触感。白孟禾由她靠着,被这个亲切的拥抱拉回曾经那个世界。

    白圆圆自从与他们分别,一路跋山涉水,往涂山而来。越靠近涂山,修道之人就越多。她不曾与人类长久相处,不经意露了马脚,被一帮自称除妖师的道士所抓。幸而她有一身医术,勉强能为人所用。再加上这几人刚好也要来涂山,便一路跟了过来。

    “你们到哪儿去了?涂山青呢?”她终于抬起头,有些羞涩地理了理裙摆,握住白孟禾两手,拉她在桌边坐下。

    白孟禾撅起嘴,双手荡了荡,“别提他!撇下我回去了,正要去找呢。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谁?”

    “都是除妖师。我不当心,被他们抓了。”

    “什么?还有这种职业?你受伤了吗?”白孟禾拉着她左看右看。

    “没有,他们待我还算尊重。你何时去涂山?下个月底是涂山大长老灵卜真人五百岁寿宴,听说她是涂山青的祖母,你不得准备礼物?”她揶揄一笑,回荡二人交握的双手。

    白孟禾猛地抽出双手,回身一抓。

    一只袖箭正落在她手中。

    “好你个水性杨花的小妖精!爷们三番五次求你相好,那是看得起你。你装得三贞五烈的样子,如今勾搭上小白脸了?还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不堪入目!”

    矮冬瓜一脚踹破房门。他察觉有人于窗外偷窥,假意离去,返回来站在门外监视,正捉住这一对奸夫淫/妇。

    白孟禾冷哼一声:“您是哪位啊?横看像个坚果,竖看像个倭瓜,还求娶我们家圆圆?我俩情投意合,轮得到你这个矮冬瓜来反对?”

    那粗壮汉子名叫佟逢冬,打小被人讥笑,唤他“佟冬瓜”,如今长本事了,平日里最忌讳别人提冬瓜二字。这几句话犹如火上浇油,激得他一声怒吼:“操/你奶奶!臭小子,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话音刚落,他矮胖的身子陀螺似的转起来,电光火石之间,便冲到白孟禾身前,一掌向她胸前袭去。

    白孟禾略略向后挪了一步,指尖藤蔓捆住他脖子,接着一脚直中他腰间,佟逢冬只觉身侧剧痛,登时如一颗球飞出门外。

    他素日修习炼体之法,仗着肉身强横,本以为一掌就能结果了这个小白脸,怎料阴沟里翻船,此刻也顾不得脸面,一边哎呦喊痛,一边嚷嚷着:“大哥!小妖精造反了!要打杀我!”

    尽头屋子里步出一个瘦高男子,不紧不慢朝他走来。

    男子名叫罗锦鹏,是个筑基中期修士。本来以他的修为,勉强也能进大宗门,但他散修出身,自由惯了,受不了宗门的条条框框,如今带着四处招揽来的四个弟兄,替人干些花钱消灾的差事,赚灵石修炼。

    他知道佟逢冬觊觎姓袁的小妖精,故而听到动静也不出来。袁圆医术高明,但没几分攻击力,最多让老佟浑身起疹子,或者拉肚子拉到虚脱。

    此时见佟冬瓜真让人打倒在地,捂着肚子叫唤,方才快走两步,扶起他,问道:“谁打的你?”

    佟逢冬颤颤巍巍站起来,哎呦一声又跌回去,举起手指着门内:“可不就是这个小白脸!妈的,王八蛋,赔了夫人又折兵,老子没受过这等鸟气!”

    罗锦鹏顺着瞧去,俊秀细巧的少年一身黑衣,慢斯条理,坐在桌前喝茶,见他看过来,还举起茶杯,朝他点头一笑。

    本来手底下兄弟受了欺负,该找回场子。但罗锦鹏走江湖这么多年,靠的不是道法拳头,最擅分辨高低。对方一招就把炼体术的佟胖子打得站不起身,肉身强横可见一斑。体术一派一向是家族相传,他年纪这么轻,必有靠山。

    如今涂山周围最不缺的就是谁谁谁的乖孙,谁谁谁的爱徒。反正都不是他们小小散修能惹得起的。

    思及此节,罗锦鹏微微一笑,问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年纪轻轻,体术已练至上境了吧?不知是谁家后人?”

    白孟禾还是张嘴瞎说:“孟白,一介散修。您怎么称呼?”

    “罗锦鹏,一介散修。”他暗自思忖,没听过姓孟的体修世家,难道是某位隐士高人的徒弟?或者这小子没说实话。

    “罗兄,圆圆姑娘是我至交好友。不管先前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要一起上路,咱们这就道别吧。”白孟禾起身将圆圆护在身后,手上暗暗积蓄灵力,“至于这个矮冬瓜,他只要跪下磕头,对我们赔礼道歉,我就不计较小小言语之失了。”

    “浑小子!你当我们肆州五虎是吃素的?”佟逢冬知道罗老大谨慎,等闲不肯替人出头,急喊出五虎名头,叫他不便缩回去,为了脸面也得替他报仇。

    “这……”罗锦鹏沉吟片刻,“原是一桩误会。佟兄弟虽然心里仰慕袁姑娘,但一向规规矩矩,绝不曾有越轨之举。我们一路上待袁姑娘以礼,孟兄弟何必咄咄逼人?”

    “圆圆,真是如此?”白孟禾回身问道。

    “他们待我不算太差。除了刚抓到我的时候拿符水喂我……”

    白圆圆话说到一半,一只袖箭袭来,白孟禾似身后长了眼睛,手一抬就将小箭夹在指间。

    佟逢冬看罗锦鹏不想动手,自己先挑起事来,嘴里大声嚷嚷:“老二、老三、老五,还不快出来!我和老大碰上硬茬了。”

    门前顿时呼啦啦来了三个男人,一个魁梧高大,一个干瘦佝偻,一个平平无奇。

    白孟禾见他们人多,心里有点没底。店中住着很多不知来路之人,若打不过亮了真身,她怕遭人觊觎。这世道人和妖的关系似乎不怎么融洽,她羽毛丰盈华美,谁看见不想抓回家当坐骑?

    “结阵。”罗锦鹏看兄弟们都来了,再给一个小辈赔笑脸,面子就丢大了。当机立断摆出五斗星阵——这是他们肆州五虎压箱底的阵法。

    江湖经验,若真与有靠山的人动手,务必赶尽杀绝。

    “几个男人围着女人屋子干什么?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了?”

    剑拔弩张之际,一个高大汉子揉着眼睛,骂骂咧咧挤到几人之间。

    他看似不经意地一站,五人排好的阵型顿时一溃而散。

    罗锦鹏顿觉心惊肉跳。

    他们的五斗星阵排演多年,早用得熟练,竟被此人一步踏散。此人步伐看似松散,实则极有章法,必是阵法大家。

    他心中暗骂佟冬瓜轻浮惹事,收起手中阵旗,拱手赔笑道:“误会!都是误会!我们与这位小友萍水相逢,打扰尊驾休息,实在抱歉。”

    其他四人也觉察出不对,乖乖排成一排,立在罗锦鹏身后,心中有再大的不满也压了下来。

    白孟禾亦是松一口气。这人面皮白净,端方持重,正是她白天看到骑着青色骏马的人。

    “蔺哥,你又管人家闲事。”一个面带英气的女子拉住男子,余光轻扫一圈,拽住他袖子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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