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态

    惊蛰已过,春雷乃发。

    两匹高大的枣骝马行走在山间,马身油光水滑,马头昂然仰起,扫过杂树新枝,衬得荒野小路更显狭窄。

    拐过一处山弯,一座四角系铃,绒毯作帷的马车踏雨而来,车轮的辘轳声回响山谷之间,碾碎满山寂寞。

    马儿忽地原地停驻,骚动不安,前蹄刨了几下地,长嘶一声。

    “怎么,让雷惊着了?”

    一双素白纤长的手掀起绒毯,车内人张望两眼,旋即放下帘子。

    “又是麻烦事。我不管了,你自己处理。”少女抱怨道。

    话音未落,两排弩箭从道旁密林中激射而出。

    “哪回不是我自己处理?你光会拿嘴管。”

    车内跃出一道飘逸的身影,他手中宝剑疾如闪电,顷刻间绕车身一周,已将弩箭尽数斩落。

    少女方才慢悠悠钻出马车,朝密林间扫了一圈,眼中精光湛湛。

    “和之前一样,跑得倒快。”

    林中之人并不恋战,一击未能得手,即刻撤退。

    “六殿下,你在兄弟间人缘这么差吗?赶个路,这都第几波追杀了?”白孟禾满腹牢骚,她夜里苦修心法,白天正需要补眠。可惜她耳聪目明,每每被骚扰式的截杀惊醒,想装作没发现都不行。

    “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是冲我来的?”李潜一边眉毛略略挑起,若有所指。

    白孟禾嘟囔着嘴:“谁认识我?我自小生活在山里,一个仇家都没有!”

    “追杀不一定是因为有仇。不如这样,下回你出面处理,他们看到你,说不定有新动作呢?”李潜手上变出一把折扇,嗖的一声展开,无端扇了两下。

    白孟禾翻了个白眼:“正倒春寒呢,大冷天的你也不嫌冻得慌。做作给谁看?要不是你整天装腔作势,咱们贴个飞行符,早该到地方了,还用应付这一茬一茬的刺杀?”

    “尊重点啊。你还想不想听宫廷八卦了?况且飞行符一张要十颗上品灵石,钱你出?”

    “对不起,六殿下,您真是英姿飒爽,和这把扇子相得益彰,完美!”她立马换了副表情,笑得人畜无害,“上回说到哪儿了?你三哥的侧妃的妹妹也入府了,然后呢?”

    李潜轻咳一声,手中折扇合起,点了点车帘,白孟禾立刻高高掀起,很是殷勤。

    深县事了,她既想到长安一探究竟,又急着去涂山。

    两难之际,六殿下提出派人送小乞儿入京,找宋世明的师父诊治。作为交易,她得带他一起去涂山。

    白孟禾本想暂时答应下来,然后中途偷偷跑路。

    可她拿出涂山青留下的地图仔细端详了一夜,得出一个结论——要靠她自己找到路,恐怕得八百年以后。

    无奈,只能誊抄一份简略地图,交给自称熟知天文地理大周疆域的六殿下,就当请了个导游。

    宋世明得知六殿下要与自己分头行动,且身边只带姓白的小道,不情不愿,嘱咐了白孟禾一大堆,譬如如何赶车,如何烧炉子,如何熬药汤……

    可惜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不记得。

    她本以为二人都会飞,很快就能到,结果李潜这厮路上磨磨蹭蹭,一会儿说飞行符太贵,一会儿说自己的纸鸢坏了,一会儿说飞行赶路太冷,总之,就是要乘马车赶路,飞是不可能飞的。

    白孟禾叫他拖得心烦意乱。

    涂山青的样子在她心头闪过,有时温柔亲切,有时却是一脸冷漠。

    他的秘密使她焦虑难安,一半的念头催着她快去,另一半念头唆使她逃避。

    “倘若我不去找他,他会来寻我吗?”怀揣着隐秘的心思,她最终也没催李潜赶路。

    于是二人乘李潜的豪华马车轻装上路。连续半个月憋在同一辆车里,大眼瞪小眼,起初不是斗嘴就是吵架。

    直到有一天,李潜可能是太无聊,讲起一个他二哥爱上前朝公主,公主不爱二哥反而中意四哥,最后俩都没选,跑去修仙的故事。

    一发不可收拾。

    “侧妃的妹妹本是要照顾姐姐生产,怎料她国色天香,温柔持重,才貌双全,三皇子把持不住,竟对妻妹一见钟情,再见情深。一日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

    白孟禾一脸古怪,“之后你三哥将侧妃的妹妹娶为正妻,琴瑟和鸣了一阵子,然后她死了?然后他再娶的每个小妾都有她的影子?”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一个话本,讲的和这个一样。”她一阵无语,只好搪塞道,“对了,这儿离涂山还有多远?”

    “很近,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

    白孟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千山万壑,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嗯,确实是一座山。

    她拎起银丝炉,作势要倒到窗外,然后哎呦一声,炉子脱手,积了一夜早已熄灭的温热炉灰“不慎”全扑在李潜脸上。

    “呸呸呸!”六殿下吐了一路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全冲着白孟禾的脸呸。

    白孟禾默默拿起从他那儿顺来的鲛绡帕子,时不时挡一下,突出一个眼疾手快。

    “呸呸呸!”

    红樱绿蕉看得津津有味,也学了这招,对着李潜的脸左右开弓。

    可能是因为蛇信子灵活,呸得那叫一个精准,唾沫星子箭无虚发。

    呸得六殿下左支右绌,避无可避,悔恨万分。

    这俩小家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可不信什么道童的说法,有道童整天眼眸竖立,面无表情,不笑还好,笑起来嘴能咧到下巴?

    童子精力极度旺盛,从睁眼开始折腾,不是学说话就是满地跑,丢下车去,能绕着山路跑十圈。

    白孟禾每每作怪,两个跟屁虫必然有样学样。

    单打独斗他尚有余力,三个妖精一起来,他就没招了,只能忍气吞声,由着两个娃娃在自己头顶作威作福。

    六殿下金尊玉贵的脑袋给吐得湿淋淋,乌云罩顶,盯着对面憋笑的少女,一脸晦气。

    白孟禾忍住笑,把刚才拿来挡灰的帕子抖一抖,扔给他。

    李潜接过帕子,胡乱抹一把脸,“你就不能管管?”

    “小孩子嘛,要抒发天性。六殿下大人有大量,不会和顽童计较吧?”白孟禾每句话都能精准打击,给他添堵。

    长路漫漫,不给自己找点乐子哪熬得过去?

    况且参考六殿下之前的行事风格,多少沾点心理扭曲,她显得太客气礼貌,万一激起对方变态的想法怎么办?

    李潜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贴上了“变态”的标签。

    他从小锦衣玉食,在宫里是皇子中唯一有仙根的,在道观是道士中的皇室吉祥物,除了他那位天上地下头一等英明神武的父皇,谁也不敢给他脸色看。

    再骄横野蛮的人,到了他面前,也得换上一副善人面庞。

    他们有些是真善,有些是假好,可都令他觉得腻味。

    一路行来,与三个小妖精插科打诨,谈天说地,他难得感到轻松自在。看她热闹的心思下升起一缕隐忧。

    白孟禾若是知道他的想法,难免给他再贴一条标签——“抖M”。

    *

    夕阳西下,马车行过一处山坳,杂乱的山径顿时换成了齐整驿道。

    “照地图描述,前方十里外应该有个小镇,赶得快的话,今夜还来得及住店。”李潜马鞭轻扬,催动马车向前赶路。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嘚嘚之声由远及近,两匹青色骏马奔驰而至,一瞬间从他们的马车旁窜过去。

    白孟禾早已听闻马蹄声,提前掀起窗帏探出脑袋,只见二人一男一女,男的高大周正,女的白净秀气,看起来均是精干练达之人。

    她目不转睛看了半晌,坐到赶车的李潜身旁,对他问道:“你说,这俩人是干嘛的?”

    “若宋世明在,他也许知道。我没学过占卜。”李潜回她一个斜眼。

    马车又走了大半个时辰,道旁已能见到零星村屋贫田,一条细瘦的河蜿蜒而过。

    头顶风声呼啸,白孟禾抬头远望,发现一辆仙舟飞驰半空,如巨鲸穿梭云海,暮色中庞大威严,美轮美奂,惊得她下巴差点掉下来。

    “哇哦。”她狂拍李潜胳膊,“快看那个!”

    李潜被她一拍,感觉肱骨差点断了,勃然怒道:“仙舟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你跟着涂山青没见过?村妇!土包子!姑娘家力大如牛!不知羞耻!”

    “力气大怎么就不知羞耻了?你最守礼,手无缚鸡之力!

    就是没见过仙舟嘛。你见得多,怎么不搞一辆咱们乘着飞过去?”她倒不觉得惭愧,仍是兴致冲冲。

    “我家里再有钱,也不是那个挥霍法。仙舟一动,少则消耗上百极品灵石,就咱们两个人坐,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白孟禾又给他一个大白眼:“要不是你磨磨唧唧屁事一堆,道爷我早就自己飞过去了,坐什么仙舟。”

    二人吵吵闹闹间,马车已行至五柳镇,李潜找了间镇上最大的店,欲在此投宿。

    “两间上房。”他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店小二两眼放光,点头哈腰,恨不能立刻卖身给这位爷。

    他正欲往楼上休息,白孟禾大咧咧迈向大堂中央木桌,一屁股坐下,“我要吃饭!小二,把你家最好的酒菜都上一遍。”

    李潜俊美的脸写满无语,看着因使用年头过久,显得油腻发亮的桌子,眉毛拧得像两条蚯蚓。

    店小二察言观色,从袖中掏出一条雪白崭新的抹布,把桌子椅子从头到脚擦了个遍,李潜这才轻轻点头,赏他一锭银子,仍皱着眉坐下。

    白孟禾环视四周,大堂拢共八张桌子,只余一张门口的没人坐。荒郊野岭的,怎么这么多人?

    更怪的是,这些人全都把声音压得很低,窃窃私语,似乎没人敢高声说话。

    她耳力过人,凝神细闻,只听旁边一桌人有人用粗粝的气音说道:“大哥,那涂山老太婆不是听说早死了吗?”

    “休得胡言!在别人的地盘,把嘴巴管紧一点。她既然要过六百岁大寿,寿宴时总不能遮遮掩掩不出面,到时候就知道了。”

    “现在世道不太平,别是他们要搞什么鬼。喂,小妞,你不是说认识涂山少主吗?他看着如何?”

    白孟禾心中一震,忍不住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女子坐在一群大汉中间,长长的幂篱从头遮到脚,轻声细语说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怎么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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