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长。
它最早记载于六界知名话本师纪钊笔下,是有家客栈的一道招牌。
就像每个旅游景点总有那么一两样特产。来云浮鬼市,若没喝过这万仞长,约等于白来。
万仞长,意在眉长情也长,情思有万仞。在六界之中小有名气。据说饮下它,能帮你散尽三千烦恼丝,并读取你心底最深处的欲望,为你编织一道——
仅属于你自己的美梦。
人生中最苦痛难言的怨憎,最深重的遗憾,最求而不得的执念,它都可以抚慰你、满足你。
萧珩知道这酒。
凌云门门规森严,对弟子心性修炼极为看重,最是讲究行止端正,鬼市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若不是师命所嘱,门下弟子一般是不能来的。
更别提喝这种于修行无益的酒。
修行之路最是清苦孤独,需忍常人不能之忍,为常人不能之为,而这酒……让人心性不定,沉溺于虚假编织的幻梦,终不得出。
但总有那么些不安分的同窗,会在下山履行师命的时候,偷偷买上那么几壶回去,当作艰苦修行之余放松自我的良液。
一场美梦,所求皆成。
经年苦练无果的挫败在此间消弭殆尽,茕茕踽踽形单影只的愁闷烟消云散,方可重整旗鼓,再行修持。
萧珩没有醉。
他为同期修行中拔尖者,最是瞧不上这等软弱行径。
既为修行者,那修行过程中所生出的种种苦楚,皆应安当受之。
做梦?
做梦有什么用?
梦中一切皆为假象,并非真实。
一场梦醒,两手空空,未得到的依旧未得到,不过是光阴虚度,蹉跎自误。
他更相信用自己的意志和双手去挑战,去获得,哪怕这个过程要伤筋动骨褪层皮。
萧珩知道这万仞长的功效,但他饮下它并不是为了躲进幻梦中偷得片刻闲暇,而是为了——
对抗。
他想知道这传闻中的解忧酒究竟有多“烈”,他会在这酒的作用下看到什么?而自己又能否在这份虚假中守心如镜?
饮下万仞长,一道暖流自腹中蔓延四肢百骸,十分舒畅。很快,这份惬意仿佛一双温柔的手,在拉着他的意识向下坠落,耳边似乎有道声音循循劝诱——
放下吧,放下你所坚持的那些无意义的坚持,什么仙途长生,太远了,只此一刻,这一刻你不需要是萧珩,你可以是任何人,你也可以自由,放纵,快乐,身无挂碍。
只消一刻,这一刻便是隽永!
酒劲上头时,他脑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些幼时“景象”。父母手足的温言软语、师父尊长的敦敦良言,仙人们的和善可亲……
………
……
笑话。
尽是假象!
力量又岂是百转柔肠所能给予的?
倘若你身弱,这些人永远不会多垂眸善予你一眼!
苛责、训斥、严厉……不断的反思进取才是通向强大的唯一路途。
假得可笑!
他冷眼旁观。
对峙中,那些画面被撕裂成千万缕碎片,飞速后退褪色……
悄然湮灭。
无声。
很快,他再次睁开眼睛,神台一片清明。
他垂眸,对面前空盏无声冷笑:
不过如此。
然而——
再抬眼,他却看到同行的少女正摇摇晃晃,在屋里到处晃悠……
“兄弟!我、我给你说!你这就……不对!”
只见苏茶东桌瞅瞅西桌看看,一会儿拍着邻桌妖修的肩膀跟其称兄道弟,一会儿又从别的桌上顾自端起瓜子磕巴,一会儿又从嘴里哼着不知哪儿学来的怪异小调……最后一个打转儿,回首看见正盯着她的自己,嘟着嘴便指了过来。
“臭道士!你!看……看什么看!”
“……”
萧珩扶额。
低头看向桌上的另一只空酒盏……
他与无奈站在不远处的老板娘颖川交换了个眼神。仿佛在无声质问:
谁让你也给她斟的?
颖川讪讪一笑,亦无声地回:
这时候知道甩锅啦……我倒酒的时候你不是在旁边看着也没拦呐?再说,我也不知道这人喝醉酒后会变这样啊!
酒品忒差,忒差!
萧珩又是一声叹息。
总觉得自己自从认识这女孩儿,永远多了那么一口气……
要叹。
萧珩正待起身把她拖回自己坐处,就见一人自外间大步跨了进来,脚下虎虎生风。
颖川见了立马迎上去,把那女子拉到萧珩这桌坐下。
“哎呀!这不是正巧!”她招呼说,“人回来了!”
女武者面无表情地看了萧珩一眼,把几粒沾血的玛瑙往桌上一拍。
萧珩眼睛眯了眯。
——魔气。
与江府那惨死的侍女留下的气息同源,不过微弱很多。
“哪发现的?”他沉声问。
“镇外,扶风林。”
萧珩扔下几铢银子,起身就走。就在这时,苏茶踩着碎步晃荡了过来,两手抬起,对着萧珩的脸就是一拍!
“啪!”
萧珩没防备,被她两手捧着脸一顿揉搓。
只听女孩儿如同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嘴里碎碎念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诶!这张脸!长得可真像某个明星!”
“兄、兄弟!你气质真好!有、有兴趣进娱乐圈吗!”
“你、就适合演那种冷脸孤高的男二号……”
“嗝!怎么……臭着脸不回我!”
她盯着他被挤成一团的嘴,恨恨地说:“白……瞎这么张……脸!”
萧珩皱着眉,瞪着她把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扯下来。
差点忘了这个大麻烦。
他对颖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人带走安置。颖川无奈,只得听着指示过去把人往回拖。
不听话还不行。谁叫自己卖假酒的把柄在人家手上呢?
正常来讲,万仞长一壶价值千铢,她为了多挣点往里勾兑了水。反正喝多了酒效大差不差,一般人也品不出什么区别,她还能多挣些许……结果不知怎地,这兑了水的万仞长通过正经的买卖渠道入了凌云门某个好酒的行家手中。
这行家一品,就砸吧出不对劲儿了。接着,就是萧珩带了几个人来寻她打假,要求她退钱并以免费打探消息作为“封口费”。
这有家客栈平日里卖卖酒,私底下干着不少别的拿不上台面的营生,打探消息为其中一项。
颖川也不知萧珩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了这些,这卖“假酒”一事便成了威胁她打白工的筹码。
颍川也不想呐。
但这酒价格昂贵销量甚多,现在只一个凌云门她都不好应付,要是传出去,六界多少人得来找她麻烦?
再者,这鬼市归根结底还是归仙族管辖,若萧珩把这事向上捅,被过问起来,自己这生意还怎么做?
怪只能怪自己马失前蹄……栽在别人手里咯……
然而还没等颖川走近,苏茶忽地跌到地上,抱紧萧珩开始大哭大叫:“呜呜呜,大腿!呜呜……我想学法术!教教我吧!呜呜呜!”
萧珩甩了两下没甩脱,眉头皱得更紧了。
“……呜呜,我想回家!”苏茶哽咽着,“呜呜……”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在他袍角糊了一大片。
一旁的颖川扯了扯她,没扯开,又不敢下重手,只得看着萧珩,用眼神询问怎么办。
因为太过闹腾,客栈里所有的妖客鬼客全看了过来,人放她这儿,她可保不准能不能护得住。
萧珩重重叹了口气。
能怎么办?只得带上。
魔气微弱,以他之能,应当无碍。
扶风林。
远了鬼市的幽萤火光,这里绿木葱葱,晦暗不明。林间无风,也无半点虫鸣。
极静。
萧珩用法术化了跟绳子绑住苏茶的腰和双手,他走在前头,她被牵在后头,以保持距离。
两人踩过草石,脚下细碎的“沙沙”声和苏茶时有时无的“哼哼”在林中回响,清晰如在耳畔,就好像活物只有他们二人。
因苏茶神志不清地哼唱了一路,为避免打草惊蛇,萧珩封了她的口,于是她从唱变成了哼哼。
“唔唔唔唔。”
萧珩牵着绳子,走得不快。看着身后人喝得醉成这样,心中不禁暗暗鄙视。
不过一小盏,竟能醉成这样?失态至此?
该是多意志不坚之人!
这女孩儿言行举止奇怪,又冲动莽撞憨傻,总是多生事端。若不是世子朋友的心上人,他管她是死是活。
寻常人总觉得他们修仙者天性仁义,多乐善好施。但事实上并不全是。
凌云门不似梵音寺,梵音寺信奉至高佛法,修行讲究“渡人”,最喜多管闲事。而凌云门诣在除魔卫道,讲究“修己”,于修行者而言,更应该明白他人自有性情自有因果,不可随意干涉。
人心多匪石,不可转也。
热衷帮助他人,你帮得了一时,可你帮得了一世么?
而热衷帮助他人无非也是另一种自以为是。
另一种自视,自怜。
此也为修行途中需勘破的执障之一。
走了小半截,空气中一丝熟悉的腥甜若隐若现,萧珩沉了沉脸,不顾苏茶能否跟上,快步向前。
苏茶被生拉硬拽往前一路小跑,险些一个扑腾摔到地上。
接着,萧珩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
“嗯?”苏茶跌跌晃晃,萧珩骤停,她站立不稳,顺手抱住萧珩的胳膊,迷瞪着眼睛问:“怎么了?”
只见前方虬曲的树影绰绰,铺了满地,枯槁的树下,一道半人半妖的影子蜷在树脚,无声无息。
他死状可怖,两眼外翻,瞪视着前方,似乎死前经历过极度的痛苦,表情狰狞,五官挤作一团。
萧珩两三步靠过去,蹲下细看。
那尸体仍旧温热,新死不久。胸膛正中被开了碗大一道口子,向外汨汨渗着黑血——
被掏空了心脏。
萧珩调动灵力查看。死者伤口处紫黑色烟气缭绕,经久不散。
却听旁边的苏茶迷迷糊糊地嘟囔:“嘶……这人!好、好眼熟……”
可不就是听说书的时候,那个口口声声说“魔族不值得同情”,并与那细瘦男子吵起来的妖怪么!
萧珩侧过头看向她。
“眼熟?”
苏茶努力睁了睁眼睛:“对、对啊!我……我见过、他!”
“什么时候?”
苏茶抵抗着浑噩,仔细回忆着,并尽量让自己说话不打秃噜:“就、就在跟你碰到前,一个……说书摊子的、边、边儿上!”
“细说。”
苏茶组织着语言,磕磕巴巴地把自己见到的事复述了一遍。
萧珩听完:“那男子长什么样?”
“头上有……有玛瑙样的挂饰!”
“可是这个?”萧珩掏出之前从老板娘的探子那里拿到的珠子,递给她看。
苏茶盯着珠子盯了一会儿。
“……对!”
“还有呢?”萧珩继续追问,“其他相貌特征?”
谁料苏茶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了起来。
“瞧我做什么?”萧珩问,“我问你他还有什么特别的。”
“……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
“长得——”
“什么?”拖这么长音?着急呢!
“嘿嘿。”女孩儿憨笑一声。
萧珩耐着性子,等着她后面半句。
“怪好看的!”
……
萧珩气不打一处来。
苏茶还在咯咯傻笑。
就见男子忽然伸手,猛地把女孩儿拽到地上,让她蹲坐到自己面前,一手捋开她的额上碎发,把自己的额头贴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