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活动室回去之后,月已上中天。
宿舍里熄了灯,只有老大还在一盏台灯前安静地跑着程序,等待计算结果。
见她进门,老大竖了个食指:“悦悦已经睡着了。”
她抬眼看了一下思悦的床铺,床帘紧闭,一片黑暗。这姑娘一向睡得早,可能是还在长身体的缘故,睡眠时间总是很长。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端盆走进卫生间洗漱,再出来时老大已换了衣服往床上爬去:“麻烦一会帮我关下台灯。”
晓星希点了下头,借着老大台灯的光整理今晚的笔记,随后带着资料和电脑,关上灯又出去了。
老大奇怪地看着她出门,给她手机发来一条消息:“你去哪儿?”
“今晚需要改一下比赛用的辩论稿。”
“周三才比赛,至于这么着急吗?”
“今晚刚讨论完,正好借着思路改完,避免遗漏细节。”
“......你太拼了,熬夜会长皱纹的。”
“没关系,你早点休息吧。”
她再一次转出梧桐大道,面对灯火通明的自习室时,忽然有一瞬间恍惚。
灯光照亮门前的方寸之地,她收回脚尖,停在门口。
昨天上午,便是在这里,她同那对情侣起了冲突,又被再次挂到网上。
网上纷纷扰扰,即使那些帖子已撤,仍然流传着一些对她的讨论。
她刻意不去看那些东西,埋头处理自己的事情。
可时间总是不允许她消化各种糟心事物带来的余震,推着她往前跑。
门里,似乎又有一对情侣在等待着她。
她握紧手中的书本,想起学姐那句:“躲避不如正面。”
她深吸了一口气,步履沉稳地走了进去。
这个点的自习室,人很少,寂静得像是凌晨三四点钟。
她想起某位球星被人问起为什么能够成功时,有一句著名的回答:“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①”
她没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但她见过凌晨四点的小镇。
路灯寥落,晓星稀疏。菜场的小贩借着车灯,搬下一筐筐新鲜滴露的青菜。
移动早餐铺正在蒸今天的第一笼包子,朦胧白汽中,环卫工人骑着车从她身边路过。
她背着书包,小跑在上学的路上,希望能借教室的灯省下一点背书的电费。
她也见过这个城市的凌晨四点,明黄色的路灯照亮每一处黑暗的角落,夜幕被映得通红,见不到几颗晓星。
路上行人很少,除了地铁安全检查的工作人员在向下一站奔忙而去,就只有几个酒醉的人宿在街头。
她还见过校园的凌晨四点,灯都熄了,野猫溜过墙头。
整片校园都在沉睡,只有24小时自习室还亮着昼夜不灭的通明灯火。
凌晨四点的世界她见过太多,不同的世界总有不同的模样。
可不变的是她,她依旧会在这个点抱着书向有灯的地方跑去。
所以在自习室里挑座位的时候,她总喜欢靠窗。
其实,靠窗的位置并不好,冬天寒风往里灌,夏天则被晒得眼疼,但她可以在这个位置从凌晨四点开始等日出,等漫天红光照亮这个世界,照亮她周边的一切。
那些微微发苦的窗边环境就显得不值一提。
这恰映衬着随雁远昨天问的那句:“何必把自己搞得像苦行僧一样呢?”
因为清苦给人以动力,她需要寒风与烈日来保持自己的清醒,才不会在繁华与松弛中成为这个城市里醉宿街头的那群人。
她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窗外星子高悬,窗内只有对面那台电脑屏幕还在闪光。
她环视了一下,这个位置远离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在气温降低的夜间,不易感冒。
坐在对面的那个人,从闪光的屏幕后抬起了头。
她低头,正好撞进了一双清淡的眸。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歪了头,同对面打了招呼:“好巧,你在做什么?”
瞻少微:“前段时间去法院实习,看到了一个比较复杂的案子,在研究同类型的相关记录。”
她放下东西,打开电脑:“那你平时还挺辛苦的。”
提到案子,她这几日忙起来,还没来得及去公证处。可惜造谣的人删得太快,现在已经无法固定证据了。
这一愣神,她不禁咬唇多看了眼对面的人。
当初她委托他帮忙,后期却没来得及去问进展。
对方也没来找她,只给她发了条澄清帖让她发布。
她倒不会误以为瞻少微这个点还在自习室是为了她的事在忙。
她的事并不复杂,嘉白也说过她们不需要律师,可以自己带着证据去法庭。
但前提是证据有效,留存的手机截图算不上什么,没有经过公证的记录都没有用。
不过,她本来就不该指望别人。
帖子被删就算事件过去,她目光要放在周三的辩论赛上。
到时候,她还会面对面前的这个人,想一想也觉得多少有些尴尬。
手指搭上键盘,轻浅的敲击声响起,她凝神核对改了一半的辩论稿,眼角余光里,瞻少微的屏幕光在闪烁。
她忽然心率加快,觉得自己像一个窃贼。
在他面前撰写下次见面时用来攻击他的发言稿吗?
细密的冷汗浮上后背,唇有些干,她想起身换个位置。
只是,刚坐下就要走,举止实在异常。
对方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笔记上,没有注意她在做什么。
这本来就是她最喜欢的靠窗座位,为什么要让渡给别人?
她深呼吸了一下,调整心率,重新梳理起论点来。
对方听得一声轻浅的叹息,抬头望了过来。
那眸子像沉静的湖泊,被屏幕光映得温温润润:“怎么了?”
她神思快速回转,笑了一下:“没什么,最近感觉有点累。”
“因为网上的事吗?我前两天已经完成造谣信息取证了,不用担心,届时你有空就可以准备启动诉讼程序了。”
她有些惊异地望着他:“可是我还没去公证处呀。”
瞻少微浅浅笑了一下:“现在有一些司法认可的APP可以提供线上取证服务,并非一定要去公证处。”
这话让她眼眸瞬间一亮,原先以为对方已经删帖,自己无法再追责的失落烟消云散,如今柳暗花明,似乎教室的灯也亮了几分。
晓星希压不住脸上的笑意,眉眼弯弯,从屏幕后探出头:“感谢!”
“怎么这个点来自习室?最近有考试吗?”
她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屏幕,上面还写着:对方可能抬升的价值有几点,可从这几处打破。
她听见自己的嗓音不受控地发声:“没有,突然有了灵感,来赶论文。”
稿子和论文似乎也差不多吧。
接着又把问题丢了回去:“这个点确实不早了,你要走了吗?”内心盼着瞻少微赶快说自己现在就走。
瞻少微:“还有几个案例要整理,整理完再走。”
她点了下头,知道这话的意思实际上是:一时半会都不走。
随后便不再搭话,安静地继续修改稿件。
当她翻开手头资料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眼对面的人。
瞻少微正埋头在笔记上记着什么,落笔的沙沙声像是清晨的雾气。
她还是无法大方地将资料摊在对方目光可触及的地方,让对方知晓我现在在思考几天后要怎么对付你。
她借着笔记本电脑的遮掩,默默地翻看资料。
过了一会儿,瞻少微倾身拿起她面前半空的水杯:“我去打点水。”
她手指一僵,抬头又一次撞进他澄澈的眼眸里,心跳倏忽加快,还未拒绝,他已拿着两人的水杯去了水房。
晓星希吸了口气,感觉书页上有针在扎自己的指尖。
她仔细地检查书页,没有细针,也没有在书眉处写书名,只有章节名:吾心自有光明月②。
吾心自有光明月......
这是“知行合一”的提出者,明代的王阳明先生写的中秋哲理诗的一句。
这本书以此为章节名,是因为这章在讲王阳明的心学。
心中的明月,心中的思想与良知。
这才是“知行合一”中“知”的起源意:不是知识,而是良知。
她闭了眼,瞻少微应该不会注意到这么小的一行字吧。
可是,他要为下周比赛做准备,不应该不去读她手上这本书啊。
这种忐忑的心情在对方将温热的水杯放在她面前时到达了顶峰。
她揉了揉额心,感觉有根鱼刺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很痛。
忽觉自己有点可笑。
她那样在意的输赢,对方却是风轻云淡,只留她像一只锋芒毕露的刺猬,随时准备好扎穿每一个对手。
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直讨厌他了。
不完全在于当初辩论台上,他对她说了什么。
而是他总这样清淡无谓,将她在意的、不在意的都当成易散的云烟。
更衬得她狭隘、冷漠、敏感。
她局促地走到舞台中间,发现只有自己将一场游戏当了真。
有些人沉迷电脑游戏也可以站到她面前,有些人打着哈欠跳了级来到她面前,有些人高考生病发挥失常也走在她面前,她却要那样拼命地奔跑。考出全校第一,才能赶上别人的步伐。
她现在的同学不能想象这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最好的高中十年也考不上一个top高校,全校第一才能够上全省四百名,来到她们身边。
那面前这个人呢?
她想起来了,在那场输掉的比赛后台,她从他身边走过。
那么多人笑着围绕着他庆祝胜利,只有他仍是那副清淡的样子,从花团锦簇中安静地走到灯火阑珊处,蹲下身子在喂路边的猫。
她这才在他脸上见到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取胜之后,得意庆祝也好,严肃复盘也好,至少还算将她在意的输赢放在心上。
可是在那一刻,她看着昏暗的路灯投下摇曳的影子,突然意识到在他心里,这些输赢甚至比不上路边的一声猫叫。
她忽然就很想哭。
为她18年来的第一次失利,也为这18年来的第一次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