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赵子彦
29.1
这天晚上，“菁菁家烧烤”提前在大门上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关澜坐在烧烤店里，略略打量了一下四周：
店面不大，只勉强摆得下几桌塑料桌椅；装潢也不新了，白墙面上有一种洗不干净的油黄，但整个店面整理得很整齐，桌面也擦得干净，角落里摆了两支塑料的紫色铃兰花。
邵子谦左手拎着一壶茶水，右手端了几样小菜，放在关澜面前：“随便吃一点吧。”
“太客气了，”关澜笑笑，“我晚上已经吃过了，喝一点水就好。”
邵子谦也笑笑：“只是一点花生毛豆，刚刚新鲜做出来的，不吃也是浪费，放不到明天去了。”
这样说着，他在关澜对面坐下，为自己和关澜分别斟了一杯菊花茶。
几年不见，邵子谦整个人有了很大的变化：
这个人读书时意气风发，很阳光；出事后沉默寡言，有些阴郁。
现在，则两种气质都不再，整个人变得平和许多，仿佛一块被岁月磨钝了棱角的圆石；络腮胡子长出来，身材微微发福，邵子谦有了些“大叔”的气质，成为一个乐呵呵的，烟火气息深厚的烧烤店老板。
关澜看了看墙面上挂着的大字菜单，问道：“现在生意好做吗？”
“大叔”样的邵子谦点点头：“还不错的。本来这个地段太偏了，没什么人，但斜对面两年前开张的那家‘网红’餐厅一下子把人流量都带来了。”
他说着，自己笑起来，有了些爽朗憨直的样子：“‘网红’餐厅又贵又不好吃，好多人吃完都到我们这里来多点一份烧烤当宵夜。”
关澜也笑了一下。
“那今天提前打烊，”她看了看门口，“是不是影响你们做生意了？”
“没关系的。”邵子谦摆摆手，“真的。和你聊聊比较重要。”
说出这句话，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下。
一时间，店面里只有空调“嗡嗡”地制热，两个人都不知道话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好。
最终，还是关澜打破了沉默。
她笑笑：“时间真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邵子谦闻言，也点头同意，感慨道：“是啊……当年觉得过不去的坎，现在回过头去再看，也没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了。生活更重要的还是要朝前看。”
两个人说完，对视一眼，都略略地牵了牵唇角。
邵子谦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我们一笑泯恩仇了？”
关澜笑笑，没动自己面前的茶杯，只微微地摇了摇头：“本来你我之间，也不算有什么‘恩仇’。你对不起的人是季昀和季旸，不是我。”
邵子谦手指一顿，有点黯然：“你……还是怨恨我，不愿意原谅我吗？”
邵子谦这样说，关澜想了想，诚实地回答道：“怨恨谈不上。你已经受到惩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如果你愿意改过自新，这样的事以后不再犯了，这件事在我这里就翻篇了。至于原谅，”
她顿了顿，笑了一下，“还是那句话，你应该问的人是季昀和季旸。我不是当事人，没有资格替他们不原谅，也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
关澜的话说得很诚恳，邵子谦沉默一下，然后笑了笑：“好，你愿意把这件事翻篇，我已经很感谢了。”
他说着，仰头将自己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两个人将话说得开诚布公，邵子谦的状态松弛了一些。他摇头笑笑：“要说我当年心里没恨过你，那是假的。”
轻轻地将茶杯放下，邵子谦颇有些怅惘地说：“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再不想通，日子就没法过了……关澜。”
“嗯。”
“那时候我怨你，怨雷厉风，甚至怨季昀，后来我想通了：其实这些都只有一个目的。”
关澜看看他，邵子谦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过都是为了逃避承担责任，想要麻痹自己，说服自己：落到这个境地，是别人的错，不是我自己的错。”
邵子谦这样说着，低下头去。
他的手上无意识地摆弄着一颗水煮毛豆，慢慢地将豆荚剥开。
“其实，”男人有些出神地说，“人最大的痛苦，不是被别人害了，而是自己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自己落到这个境地，完全是自己做错了决定，咎由自取。”
关澜静静地听着，邵子谦笑了一下：“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的痛苦，本质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
说话间，他的手上已经剥出了五六个豆荚，一颗豆子滚出了盘子。邵子谦回过神来，低下头去，将剥出的毛豆仔细地收到盘子的一边。
“当初，”他说，“确实是我鬼迷了心窍，想要讨好雷厉风……我根本不认识季昀和季旸，归根结底，就只是想讨好雷厉风，讨好雷家，为自己换一个前程。”
关澜静默地听着，没有出声评论，而邵子谦忽然轻松地笑了一下。
“这么久了，”他说，“能将这些话说出来，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吧。关澜。”
“嗯。”
“其实我小的时候，嫉妒过小彦。”
“……”
邵子谦提起“小彦”的名字，关澜看了他一眼。
邵子谦笑了一下：“我们应该算是互相羡慕吧。小彦羡慕我的爸爸妈妈能一直陪在我身边，而我羡慕小彦，永远有最新款的零食和玩具，不管是多么昂贵的周边或游戏机，他从来都是眼睛都不眨就能得到。”
这对关澜来说倒是新闻。她若有所思地回忆了一下：“他没有和我提起过他的家境。”
邵子谦没有在赵子彦的家境问题上过多地纠缠。
“总之，”他说，“小彦家境很好，我们家却并不富裕，爸妈必须要对很多东西精打细算。我很想要挣大钱，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一点……但是，现实对于出身普通的孩子来说，是很残酷的。”
邵子谦现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和，并没有愤世嫉俗的怨怼。
“关澜，”他安静地说，“你是微关电子的千金小姐，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像我这样的普通的学金融的学生，如果家里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没有一块像样的敲门砖，只凭自己想要找到一份好工作，这件事有多难……当然了，”
邵子谦耸耸肩，轻松地笑了一下，“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想指责谁，指责什么，只是想要告诉你，当年我拼命地巴结讨好雷厉风，为的是什么。”
他说着，低头将剥好的毛豆放下，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我知道，现在这听起来很可笑……但其实，我真的，只是想要多挣些钱，让爸妈过上好日子。”
邵子谦这样说，关澜沉默地听着，没有发表评价。
手上的最后一颗毛豆也剥完了，邵子谦用纸巾擦了擦手指，向后靠了一靠，仰起头来。
“是我做错了啊，”他像是自语一样地说，“不该摧眉折腰事权贵，一时鬼迷心窍，走上了歧路。”
邵子谦说到这里，关澜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
“还不至于是‘走上了歧路’。”她说，“知错能改，生活就不算是全无希望。”
关澜是以检察官的态度在劝善，邵子谦自己却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是的，关澜。我自己知道。”
他低头看着眼前剥好的一盘毛豆，笑了一下。
“那时候为了向上爬，我是真的鬼迷了心窍了……而人一旦着相了，为了得到一些东西而下定决心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线，后果能糟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道。”
关于这一点，关澜同意地颔首。
“如果你当时的心态是那样的，”她说，“跟着雷厉风，不出季昀这件事，可能也会有别的事。”
“对，”邵子谦点点头，“没有这件事给我当头一棒，让我反省自己，悬崖勒马，说不定将来……唉，谁知道呢。”
他笑着摇摇头，略略看了看四周的店面，“真要是别的什么更严重的，说不定，连这一间小小的烧烤店都不会有了。”
“是，”关澜点头，“珍惜现在的生活，总是不错的。”
“关澜。”
“嗯。”
“我很后悔，”邵子谦说，“五年前，对你是那样的态度。”
关澜闻言，笑了一下，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对我道歉没有必要，”她说，“你没有伤害到我。我的不平，也只是替季昀和季旸。我自己没事。真的。”
“我知道。”邵子谦说，“我知道你没有在意我。你一向是自己内心有一套准绳的人，我知道你并不在意我这样的人对你的看法。”
听到这种高度的赞扬，关澜倒是有点意外。她看了邵子谦一眼。邵子谦笑了一下。
“我是说小彦。”他说，神情有些惭惭，“他被我影响着，对你产生了先入为主的成见，后来又和你……”
邵子谦说到这里，有点说不下去了。
他苦笑了一声：“总之，我很后悔。”
关澜没有在意地笑了一下。
“都过去了。”她说，“生活中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但像你说的，我们应该朝前看，日子才能过下去。”
邵子谦以手握拳，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他低低地苦笑了一声。
“是的，”他说，“但是小彦走不出来……小彦再也没有朝前看了。关澜。”
“……”
关澜没有说话，邵子谦恳切地注视着表弟深深放在心上的前女友。
“关澜，”他说，“小彦其实很爱你……小彦一直很爱你。”